大明洪武十年,天下太平的时节。
张、杨两家已经住到了巴陵城里,但每年清明时两姓族人都要回斧头湖去祭祖。
而杨平泉,总是会在四月里独自在老屋里住上一个月。
以前,还有杨平湖陪着她,但自从杨平湖去年因病去逝后,她就只有一个人了。
她也愿意多陪陪杨平湖。
“岳儿……”
偶尔,她也会从杨平湖的坟前走开,缓缓走在杨岳的假坟前,久久地驻守凝视。
她头上片片的银丝,在阳光下泛着光芒。
如同斧头湖中,那安静却又汹涌不定足以吞没一切的波涛。
十年前奉朱皇帝之命,张杨联军参加了朝廷扫荡江西鄱阳湖水贼流寇的战事,泰山压顶的顺利战事中,杨家却失去了最出色的领。
最后一战中,杨岳胸口中了一箭,落在鄱阳湖中再也没有找回来。
消息传回来后,杨幺去鄱阳湖寻找无果,伤心过度后她带着报辰的儿子离开,同样再也没有回来。
还在族人们争吵杨岳到底死了没死的时候,她就作主为杨岳立起了这个衣冠坟。
她知道,岳儿和幺儿一起走了。
打从那一次洪水,她半夜撞到岳儿又急又慌地在钟山脚寻找杨幺,她就已经知道,岳儿喜欢幺儿了。
她其实,是想让他们在一起的。
身后传来了记忆中的脚步声,是那样熟悉却又那样陌生,虽然她早已经心如止水,但与杨岳的母子之情仍然让她猛然转身,叫道:
“岳儿!”
然而她果然只能是失望。
站在她面前的,是一身青袍,同样已经老去的张忠仁。
他那和张报辰一模一样容长俊脸上,只有岁月催老的皱纹,余下的就是远离尘世的平静。
几十年前,她与他在斧头湖边第一次相遇时那一切,全都随时光而逝去。
她已经忘记了,那时的他远远凝视着她,他的眼中有勉强隐藏住却仍然被她看出来的吃惊,羞涩,还有偷偷的少年艾慕。
张忠仁走上前来,在杨岳的坟前点了香。
他盘脚坐下,敲响了手中佛寺木磬,合什慢慢地为他颂了一卷《心经》。
——张精文去世后,他已经出家为僧,三千烦恼根已经削剃而去。
“大师不为岳儿颂一卷地藏经吗?”
她突然间愤怒了起来,看着已经是个和尚的张忠仁,“兄妹乱伦背逆,这样下十八地狱的恶罪,大师也忍心让岳儿在地下受这样的苦吗?”
杨岳死去后,族中确实有着这样的流言。
木磬声腾然一滞,张忠仁猛然睁眼,看向了杨平泉。
此时她,早已经不复当年,她早已经不再是斧头湖边那美丽青春的杨家少女。
然而只要看到她的那双眼,他归依佛门的终于找到平静的心再一次绞痛了起来。
“他……岳儿他果然是我的儿子?”
尽管知道这是一个假坟,尽管早就猜到兄妹背伦根本不可能,他的声音仍然颤抖得如同四月里风中的杨絮。
他丢下了佛门中人的木磬,想要伸手去抚摸杨岳的墓牌。
同样知道是假坟的杨平泉,她在这一瞬间却还是没办法忍受。
“你别碰他!”
她咬牙打开了他的手,勉强控制住让她想要瘫倒在地的伤痛,“他是我弟弟和湘湘的儿子,他是我养大的娘家侄儿,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小泉!我当初——我当初根本不知道——”
“你不知道什么!?”
钟山脚下的墓场里,空旷无人,杨平泉的声音尖利,她眼睛里的不是银色的泪,而是泛红的血,
“你不知道那两天时我们干了什么?你不知道那样之后我会怀上孩子?”
尽管是这样愤怒喊叫着,尽管张忠仁的眼中全是愧痛。
然而杨平泉却悲伤地明白,那时她与他都不满十五岁,她与他确实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干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