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山在翠微山以北一脉群山之间,因林泉秀雅,山形地势极好,被成祖皇帝选为皇家道场,修建了朝天宫等观宇,历百余年经营规模壮大。山间亦遍布京中皇族宗室、达官显贵的别业山房。先帝耽于炼丹修道,万安年间道教声势昌隆,阳台山愈香火兴旺,宫车往来如流水。今上即位之后,在徐太后的支持之下清算道教,杀了一批“妖言惑主”
的道士,将正一道教主赶回了江西龙虎山,朝天宫的住持更换了人选,又贬谪了一批依附道士的官员。阳台山这才渐渐冷落下来,如今宫中只有徐皇后还会眷顾一下这边。
杨楝只携了一名亲信侍卫,自翠微山墓庐出,两骑快马不过半个时辰就到了阳台山的后山。他将侍卫和马匹留在半山处,独自去登西高峰。这原是他从小就走惯的一条路,纵使闭上眼也不会行错。阳台山并不算太高,小时候他步行到西高峰峰顶的眠雪山房,需要一个多时辰。那时只嫌路长,嫌身边随侍走得慢,恨不能插翅飞上去。他九岁上才求得父亲的许可,每月初十可以入山探望谪居的太子妃。从万安三十一年到万安三十四年,堪堪见过三十九回——若不算婴孩时的模糊记忆,他和生母的缘分也仅仅这么三十九次而已。后来父母俱亡,人去楼空,他自己亦被拘在太后身边不得随意出宫,再往后便去了杭州。直到前年返京才重上阳台山,他现眠雪山房竟然保持了太子妃居住时的原样。原来是朝天宫的卢道长得了徐皇后指示,着人打扫看护了整整六年。
五月十七夤夜,淑妃产子,宫中一片忙乱。皇帝想到的头桩事情,便是去天寿山扫祭皇陵,祭告先祖。钦天监一查,次日正是吉日。只是仓促间不好准备圣驾,于是扫祭的重任便交给了京中地位最高的宗室徵王。祭扫完毕回京复旨,立刻又领了任务——翠微山的庄敬太子墓年久失修,上命内官监善加修葺,徵王亲自结庐监守。
杨楝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琴太微的官司,谢迤逦意外早产,皇帝怒而不能言,自是恨不得把他远远支开了的好。三皇子的诞生使得宫中的局势愈微妙,朝局的变动只在眼前。作为一个身份尴尬的宗室,他躲开也好,何况他也不想面对那位纳的侍妾。
只是那位冯状元,却也没有忘掉六月初十的约定。杨楝在太子墓旁结庐不久,便有田知惠托了心腹内官送信过来。杨楝整日对着一群内官,甚觉沉闷无聊。每日例行祭拜之外,无非读读书,散散步,把墓庐边上草木都琢磨了个遍。此时有个年轻文官送上门来和他聊天,倒也令人快慰。于是仍约定在六月初十阳台山上见面。
时辰尚早,山中晨岚还未退却,凉风如水灌入袍袖之间,骤然清凉无汗。杨楝在路边的茶亭里少坐了一会儿,看着日影在对面的山坡上缓缓移动,初夏的万顷茂林静如无边深海。
“殿下喝杯茶吧。”
他回头一看,登时满面欣喜:“郑先生!”
郑半山把手中的蒲包放在桌上,取出紫铜茶壶,水还是温的,说:“总是连个伺候的人都不带。”
杨楝摇摇头,微笑着捧过茶水慢慢喝完,心思已经转了几道:“未知先生是否已经见过冯觉非了?”
郑半山道:“还未见过。他托同春药局带话,说是老余的意思,请我陪殿下一道来。”
杨楝皱眉道:“是有大事?”
“想必是。”
郑半山垂目道。
冯觉非亦是独自前来,刚一露面便连声道歉,称不惯登山,路途生疏,不料竟让殿下与大人久等,实在罪该万死云云。他口才极好,寒暄起来亦是妙语连珠,杨楝竟然插不上几句话。冷眼打量此人,只觉他英姿勃,爽朗豪阔,十分讨人喜欢,只是那些神采变幻之间,连一个确定的表情也捉不住。大约与琴灵宪并不是一类人,杨楝这样想着。
因为彼此未着公服,便免去了大礼,只团团揖过一遍。冯觉非请徵王坐定,忽又道:“今岁是殿下弱冠之年。下官此来,就是为了给殿下献上一份薄礼。”
说着便又跪下,从袖中摸出一只精巧的西洋珐琅盒子,双手呈上。杨楝虚扶了他一下,便接过盒子打开,里面有一块芙蓉石透雕的龙牌。
别说杨楝的生辰还在半年之后,就算是明天做寿,他也不相信冯觉非费了这么大力气请他和郑半山出来,只是为了送一块芙蓉石。他一边称谢,一边就看见郑半山慢慢变了脸色。
“敢问冯大人,这是余无闻的意思吗?”
郑半山道。
冯觉非笑道:“确实是余先生亲自挑的礼物。下官亦知送得不是时候,只是余先生曾对下官交代过,不必等正日子,越早送到越好。只是下官办事不力,到底落在了徐安照进京之后。”
郑半山闻言点点头:“他与我想到了一处。”
“郑先生可否解释一下?”
杨楝道。
郑半山振振袖子,敛容道:“几年前,我和余无闻私下约定过一件事情……”
他忽然停了下来,看了看冯觉非。
冯觉非立刻道:“东西送到,下官的任务就完成了。下官暂且告退。”
杨楝与郑半山换了一个眼色,遂出言挽留:“冯大人远来辛苦,何妨喝杯茶再走?”
冯觉非回头看定杨楝,目色忽然清空起来。他刚才说了个谎,其实他并未晚来,只是躲在一旁暗自观察。杨楝的容貌恰如与余无闻形容的并无二致,不知他一个不足双十的少年人,何以修炼成这种气度——究竟是韬光养晦还是心灰意冷,一点也分辨不出来。以后他还会见到杨楝,也会见到郑半山,但同时与这两人见面的机会却再难得。他略略一笑,忽道:“下官忘了一件事情,应先向殿下道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