孰能一之?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孰能与之?下莫不与也……”
诸葛瑾先稍微引用了几句争议经文,然后单刀直入:“由此可见,孟子原意中,那种能让‘下莫不与也’的德政,并非‘一下’本身,而是‘定下’。
梁惠王和孟子一开始求索的,也是‘定下’,孟子回答的‘一下’,只是定下的手段。手段和目的必须分清楚,不能混淆!
当你可以定下时,那么下自然莫不与也,下人都会心悦诚服接受这个给他们带来安定日子的统治者,这便是‘下有德者居之’的‘德’之所在!
而什么是定下?就是让下人比春秋战国纷乱五百年时,少当兵、少打仗、少服徭役,少纳粮,让下百姓少内耗,过上好日子,这才叫‘定下’!
统一下,只是实现‘让华夏不打内战’的一个先决条件,因为当时有识之士都知道,只要不统一,内战就永远不会结束。但光做到了这一点还不够。
秦如果要有德,其统治者就该看到,他们实施的政策,只是为了一下的手段。一完之后,就应该轻徭薄赋,让百姓切实比战国之世少纳粮,少服役,少当兵。如果一完之后,服役的比例、纳税的比例还跟大乱之世一样高,那就是‘只一而未定’,舍本逐末。
所以,‘一下’或许秦始皇已经完成了,但‘定下’之德,却是到了本朝孝文皇帝时,正式十五税一、废除肉刑、从国法层面核轻徭役兵役,才算是真正实现。
尔辈腐儒,曲解先圣,妄称明德,却连目标和手段都区分不清,实在贻笑大方!
你需要吃饭才能活下来,但吃饭只是活下来的手段之一,并不是活着的目的!如果你活着就是为了吃饭,你与衣架饭囊,酒桶肉袋何异!”
诸葛瑾一番话,如孟子一般沛然,驳斥得祢衡完全无法招架。
偏偏诸葛瑾的话语,有先圣作为依据,哪怕《孟子》整本书的位如今还不高,但《梁惠王上》里那几句话,确实是《公羊传注》和《春秋繁露》自己就引过的,汉儒不能否认。
而且诸葛瑾的论证,还充满了进步的人文关怀,是后世公认的道理,他只是提前一千多年拿出来装了个逼而已。
在后世儒家升级后的价值观里,统一下仍然重要,但必须认清,统一下是让下安定的手段。最核心的“德”
,还是要让人民获得好处,给人民减负。
如果短暂统一后,直到这个政权灭亡,都没让人民减负,没让人民得到好处。
不打内战省下来的钱粮人力,并没有花在人民头上,只是拿来更好供养独夫。那么这就不属于“有德后又失德”
,而是“自始无德”
。
结束内战后省下来的钱粮劳力,在花到人民头上的那一刻起,才算是“德之始也”
。
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主人,才是历史前进的动力。
而之所以后世有这样的进步思想,就是因为南北朝末期,以及五代十国,有太多“虽然短暂统一,但没有给人民带来好处”
的政权。
后世长期大统一王朝要跟这些短命朝代做个区分,一代代仁人志士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从韩愈到王安石司马光,到朱熹6九渊,这些人虽然人品未必都好,但是他们在一代代拔高《孟子》位、强调民本思想的过程中,把这个哲学问题给论证明白了。
诸葛瑾如今是用了后世一千多年的儒家集体智慧结晶,来指出古人“逻辑不严密、混淆手段和目的”
的错误,又焉能不胜?
这一刻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已经韩愈司马光朱熹6九渊同时附体了。
……
祢衡被连番反驳,彻底陷入了怀疑人生的巨大失落中。
偏偏他是真的完全不知道怎么反驳,因为他都引用公孙弘和董仲舒的标准答案了。
这个问题就算回答错,其实也不该赖他啊!是从公孙弘董仲舒就开始错起、都错了小三百年了!
过去三百年里,没一个汉儒指出这个错,今他因为思维惯性继续错,不是应该的么?
可为什么对面那家伙,一下子就能掀那么大的桌子?
他祢衡自问下狂士,但还没狂到敢指出董仲舒错误的程度。
对面这家伙,绝对比他还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