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十九岁那年,家里用粮食给他换了个媳妇。娶媳妇那天,俺去看热闹了。媳妇十四岁,眼睛都哭肿了,还是哭。媒人说对方是个半语子,没说他又傻又打人。媳妇娘家在淹洼,爹死了,娘有病,奶奶也老了,这孩子在家要饭,要回来的饭给娘和奶奶吃。这回,家里用她换了两布袋高梁,一布袋高粱一百二十多斤。
媳妇在哑巴家待了一个多月,跑了,哑巴家把她找回来狠狠打了一顿。那孩子说:“俺再也不敢了,再也不跑了。”
这才不打了。后来她又跑了,哑巴家找了很长时间,没找着。
一九四八年,哑巴家又用粮食给儿子换来个媳妇,这女孩是章缝集上的,十三岁。家里爹傻,娘死了,奶奶把她和姐姐拉巴大,姐姐也让家里换粮食了。哑巴娶这个媳妇,俺也去看热闹了。这个媳妇不哭,一看就聪明伶俐,模样也好。
她比俺大一岁,可俺家辈分大,她得管俺叫姑奶奶。只要不下雨,她天天到俺家来,跟俺学做针线活儿,学绣花。俺俩做活儿的时候,哑巴经常过来偷看,趴在门口,一会儿一伸头。他媳妇看见了,说:“哑巴,你先回家吧,俺跟姑奶奶学活儿呢,一会儿回去。”
哑巴转身就走,很听话。
她跟俺说:“奶奶老了,爹傻,那娘儿俩不知咋活呢,哪有钱养俺啊?俺回家得挨饿,在这儿长大了再说吧。”
她还跟俺说,她娘也是穷家女,嫁了她傻爹。有一年,割完麦子铲麦茬儿,地里没遮挡,傻爹要跟娘睡觉。地里都是铲麦茬儿的人,娘跟爹说:“回到屋里。”
傻爹不懂这些,对娘又打又骂,他把娘摁倒在地就跟娘睡觉。娘回到家,上吊死了。
那年姐姐五岁,她三岁。她说:“姑奶奶,俺娘儿俩都是一样的命。”
哑巴媳妇偷偷跟俺说:她不跟哑巴睡,哑巴睡大床,她睡小床,早晨起来她就把小床收起来。哑巴不会说,他爹他娘啥都不知道。有一天,哑巴爹把她摁到床上,她把公公的脸挠出血来。她说:“你起来!俺找的是你儿子,不是你!你再不起来,俺起来就告你去!”
公公这才老实了。她跟俺说起这事,没掉一滴眼泪,她说:“姑奶奶,这事多丢人啊,俺跟谁都不能说,只能跟你说。”
十六岁那年,她到区政府告状,也不多说,就说不愿跟傻子过一辈子。政府的人准她离婚回家,又传哑巴爹,叫他把三亩地收的粮食和柴火用车装好,送到章缝她娘家去。
哑巴有个妹妹,爹娘去世后,妹妹把他接到她家,听说哑巴活到七十来岁。
露天地里的母女
百时屯有家姓姜的,没有儿子,就一个闺女,已经结婚了。老两口五十多岁,家里过得挺好,算中等户。
没想到老头突然病了,上吐下泻,老头的侄子赶车给大爷看病,咋看不见好。后来,老头病重,他侄子请先生到家看,病了十多天,老头死了。侄子披麻戴孝,扛灵幡,一家人帮着办丧事,办得很好,把人送出去了。老头死后,老婆一个人过,侄子、侄媳妇对她都挺好。
老婆六十多岁那年,闺女诚心要把她娘接走,叫娘卖房子卖地,跟她过去。老婆听了闺女的话,三间堂屋、两间东屋、两间西屋、三十多亩地全卖了,屋里的东西也用车拉走。
在闺女家住了七八年,老婆病了。女婿不叫岳母死到他家,想着侄子、侄媳妇对她的好,老婆也想回家。
女婿赶着车,把岳母送到百时屯姜家侄子那儿,侄子、侄媳妇都不叫进家门。她闺女没办法,想去姜家侄子的打麦场。那是农历五月,刚打完麦子,也不用场。女婿卸下小床和铜锅,把岳母放在露天地床上,就赶车走了。
姜家侄子看见了,撵她们,不叫她们在场里待。她闺女四十多岁,小脚,床上躺着要死的娘,拉着她娘的床,拉也拉不动。后来有个过路的人,帮她把床拉到继卜家的场里。
姜家侄子那样做,是生那娘儿俩的气。按当时的风俗,像姜家这样的绝户,家产应该侄子?受(继承)。娘儿俩把家产卖得片瓦不留,他就想难为难为她们。
百时屯有个庙,那娘儿俩没法去住。庙里住个男人,叫二瘸子。从俺记事,他就在庙上住,住到死。
后来,别人帮忙,把病老婆抬到俺家的场里,场边上有棵大树,老婆可以待在树荫里。那里离郭保申家的车屋近,墙外还能放老婆的棺材。
那年俺七岁,常到场里玩,看见姜家闺女用三块砖支上铜锅,给她娘做吃的。每次走到那儿,俺几个小孩都站一会儿。床上躺的老婆脸黄得吓人,她闺女端着半碗鸡蛋汤,一勺一勺地喂娘。
床上支着蚊帐,娘儿俩黑天白天都待在露天地。下雨的时候,闺女四处求人,把她娘抬到郭保申家的车屋避雨。不下雨了,再拾到树底下。
娘儿俩这样过了四十多天,老婆才死了。邻居都劝姜家侄子:“你婶子死了,你找几个人,把她抬出去埋了吧。”
姜家侄子说不管,他到了(1iao,意为“到底”
)没管。闺女婆家来了三车人,给老婆穿好衣服,装到棺材里,抬出去埋了。
守寡
俺娘收养过两个寡妇,一个是区长太太,一个是营长太太,她俩都是老姜家的媳妇。
区长太太三十三岁守寡,生过两个女孩都没活。她婆家就在山东巨野百时屯,家里有一个寡妇婆婆、两个小叔子,小叔子吸大烟,都是光棍。区长嫂和俺娘一个娘家,都是冯庄的闺女,她常上俺家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