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就那么站了一会儿,申静言的大伯开口催他。
他不得不走,却不忍郭儒森淋雨。
一把直柄伞罩着两个人,隔着八丈远,申静言的大半身体露在雨里,大半个身体湿透了。他们就这样沉默着走在石板路上,走进悠长的巷子,一路无言。
又好像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了。
郭儒森记不清了。
申静言随大伯去了上海,读书、工作,又因工作去到更远的地方。来自江南古城的少年,变成挺拔的青年。无论他在哪儿,总像天上月明,坦坦荡荡。
而站在时光尽头的郭儒森,被命运裹挟,嫁人、,在日复一日的辛苦中,长出第一根白、第一道皱纹。她绝口不提少年时爱过的那个人,不肯成为任何人的负累,她只希望那个躲在巷子里的少年,越飞越高,直上青云。只盼望他再不要回那段痛苦不堪的岁月。
当他们再相遇,在热闹的米店门口,第一眼看到彼此。岁月已逝,他们不再是少年模样,岁月将他们推向相背的方向,自此越行越远。
郭儒森非常庆幸???,那天出门她换了一件衣服,让她看起来不太狼狈。眼睛里有盈盈泪光,她转过头去看那棵老树,再回身,已神色如常。
彼时的郭儒森想:感谢老天爷,申静言过得真好。
彼时的申静言想:我想带郭儒森走,哪怕背负骂名。
但他什么都没说,因为她是郭儒森,是善良正直的郭儒森。郭儒森一辈子光明磊落,不曾做过任何一件亏心事。哪怕生活待她不公,她仍笑着接受。
她从身上掏出一张黑白照片给申静言看:“你看,这是我的女儿。”
郭儒森的女儿,像极了少时的她。眼睛里盈盈一汪水,唇角是微微笑意。申静言一只手藏在身后,另一只手接过照片。藏在身后的那只手腕上,衣袖边缘微微露出的,是一根红绳。上面缀着一个名牌,名牌上是清晰的“儒森”
二字。他把那个名牌攥在掌心里,深深隐藏了心事。
申静言将那张照片仔细看了,心里江海翻腾,马上抵达眼底,变成汹涌泪意。郭儒森却在此时笑道:“申静言,今天没有下雨。”
古城夏季连天阴雨,就连多年前他走的那一天,都没有晴天。却在这一天有大太阳,照在河面上,晃的人睁不开眼。
申静言抬起头看看太阳,又看看郭儒森,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拿出粮票油票:“在我父亲的抽屉里找出来的,没用了,你帮我送人。”
郭儒森点点头,伸手接过的时候指尖颤抖,碰到申静言的手指,又礼貌退回。
就这样,再一次别过。
申静言离开的时候,无数次回头看,想起上一次离别,那个冒雨赶来送别的少女。最后一次回头时,蓑衣巷口出现一个人,头利落的盘在脑后,手中拿着一个提篮向他跑来。
郭儒森气喘吁吁到他面前,打开提篮盖子,将那碗桂花香糕推到他面前,笑着说:“我自己做的,你吃。”
“借一个“糕”
字,寓意远走高飞。”
申静言点点头,捏起一块放进口中,香香糯糯弹弹的桂花香糕,是他一辈子在做的美梦。那是他最后一次回古城。
申静言一生流浪,去过无数地方,他省吃俭用,积攒了一点钱财就寄回去。有时会有一封信,信中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只说:“祝顺遂。如遇困境,别怕。”
有一天下班路上,他听到路边有啼哭声,跑过去看,一个裹着被子的婴孩被扔在草丛中。申静言不忍,把孩子抱回家,现那孩子腹部高高鼓着,一只手上有六根手指头。好歹是一条人命,就这么把孩子救下来,养大。
再后来孩子结婚生子,有了申乙。
五十八岁那年,申静言工作时遭遇自然灾害,砸断一只胳膊。医护人员从那只胳膊的手腕上剪下一根红细绳,问他:“还要吗?”
他突然泪如泉涌,忍痛说:“要。放在我身边。”
申静言终身未婚,无论迁徙到哪里,都轻飘飘来去,只有那四方手提箱里装着的东西,他一生没有放下过。
那箱子里装着的所有东西,都与郭儒森有关。
申静言一生坦荡,一生正直,一生牵挂郭儒森,却从没说出过任何一句“我爱你”
。
此时的郭儒森,身上放着申静言的遗像。她想再看一眼,但她已经没有力气举起那相框。张晨星帮她拿着,看到老人颤抖的指尖抚在照片人的脸上,是他们一生最近的距离。
“谢谢你,晨星。”
郭儒森说,然后闭上眼睛说:“我睡一会儿。”
郭儒森几十年寻找终于落幕,她和申静言相见了。
张晨星伏在郭儒森床头,紧紧握着她的手,此刻的她像被抽走了骨头,回头看梁暮时,满脸泪水。
梁暮在郭儒森采访的最后一个视频写道:
“人世事
几完缺
唯愿珍重。”
山高路远,就此拜别。如若他生再遇,再写一段佳话。
第42章318o天
郭儒森的离开,像带走了什么似的。
张晨星心里空洞洞的。
她好像预见到了自己和母亲的未来。
饭吃得愈的少,人也更加清瘦。梁暮心里难过,怕她出什么事,干脆把工作带回书店做。张晨星守着她的书桌、梁暮守着窗前的那张桌子,两个人时常一坐就是一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