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沿着启秀北大道东沿街,从小区大门向南一直清扫到天利大厦楼前。半个多小时扫下来,刘东升并未觉着多累。扔下扫帚走来后院里,看他亲爱的狗狗们。
人方进门,狗狗们呼啦一下子围了上来。有的拱腿,有的舔鞋子,不能近身的就绕着他转圈圈。放目四望,不见七阿黄。“七阿黄,七阿黄”
,呼唤着走到南墙边狗窝棚前,八黄黄正趴在门边神情淡漠地静卧着。唤其两声,没听见似地一动不动。只这一打眼,刘东升便看出来小家伙郁闷了。回身看了眼偌大的后院,不觉一惊。
“狗哥儿哎”
,冲门卫处喊一声,狗哥儿惊恐着脸颠了出来。
狗哥儿正是小时候的玩伴,庚庚东升狗哥儿狗三加一组合中的小。因了瘸腿没人与玩,成了他俩的玩伴。长大后程、刘外出谋生,狗哥儿到城里集体厂做了合同工。两人回乡创业时,狗哥儿两口子干起第二职业,一个寺前场子里摆摊修车,一个夜市上煮卖水饺。程家庚请他去做门店店长,东升请他去菜市场管事,都被拒绝。摆摊修车几十年。
拆村建楼,狗哥儿家两处大宅院换到三套房。儿子一家一套,夫妻俩一套,一套出租。有房租也有社区每月供应的米面,扔掉了那个早出晚归粘人的修车差事,买辆车开起出租。天天寺前场子上古柳下勾级扑克一打,静等出寺回返的客人来呼叫。没客也无妨,无需出租车收入过日子。这样过了两三年后,偏偏栽倒在了麻将桌上。
拆房上楼,吃喝不愁。老人倒也罢了,有些青壮年玩乐起麻将来,一不可收拾。黑白赌四处赌,被抓了放回来接着赌。一回两回三四回,狗哥儿没有抵挡住诱惑,被叫上了麻将桌。风里雨里补了半辈子车胎的老茧手,却受不住东西南北风的折磨。一回两回三四回,输了还想把钱捞回来,结果窟窿越来越大,先是卖掉出租车,跟着两套房子也掉了进去。最后,只得放下几十年没有放下来的老脸,住到程家庚闲置的小区房子里,到天利大厦后院里看大门了。
“咋么啦?”
狗哥儿眨眨眼望着刘东升。
刘东升道:“见着七阿黄没有,咋么院子里不见?”
狗哥儿转头看着狗窝的方向,“没见呢,跑街上去了吧。”
刘东升走出院子,四处招唤:“七阿黄!七阿黄哪!”
大厦楼里楼外,小区犄角旮旯,寺庙前后,河堤上下,七阿黄常去的地方从早到晚找个遍。第二天早上,刘东升坐在大厦后院的小木櫈上呆,时而口中声声唤:“七阿黄,七阿黄哟。”
看着小掉魂儿的样子,狗哥儿叹口气走出门卫小屋。不大一会儿,狗哥儿在前,秦翠花居中,小管在后,三人一起走进院子。
“跟你说个事,你可别,别激动。”
东升的病要不得激动,狗哥儿欲言又止。
刘东升仰脸,“七阿黄的事呗?俺活要见狗死要见尸,给个明白话。”
狗哥儿咳嗽了两声,“东升啊,狗哥儿也属狗,属狗的稀罕狗,七阿黄我也挺疼的。”
刘东升双手撑地,“俺操,恁真是老母猪晃尾巴,喔——”
“前、前天夜里,七阿黄在马路上被、被车撞死了。”
狗哥儿吞吞吐吐,“我、我跟小管把他埋在了那个角上。”
说完,指指院子东北方向。
刘东升指使小管去拿揿来,要把七阿黄挖出来看一眼。小管看看丈母娘,秦翠花点点头。
小管拿来铁揿开挖,刘东升、秦翠花跟狗哥儿近前望着。
很快,松软的土被挖出个长条坑子。小管扔下揿跳下坑去,以手挠之,把土一把把地捧将上来。先是露出身子,继而露出头来,侧卧着的七阿黄完整地呈现在面前。
刘东升合上双目复又睁开,要小管起开。由秦翠花搀扶着迈下坑来,弯腰,伸双手将七阿黄抱了起来,小管近前,把丈人拉一把出来。
狗哥儿拿过木凳,刘东升抱狗而坐,将七阿黄放于双腿上。腾出右手来,从前到后抚摸爱狗的身子,红着眼圈嘴里喃喃着:“七阿黄,七阿黄哟。”
滑顺的黄毛从手里溜出来,地上掉了薄薄的一层。一阵风来黄毛立起,和着一地柳叶飞舞而去。
刘东升挪挪屁股,七阿黄的尾巴撅了撅。见状,再次挪挪屁股,七阿黄的尾巴再次撅了撅,这回撅成了个镰刀状。好家伙,这狗尾巴长在俺腚上不成?坟地里有鬼话,刘东升还就不信这个邪了,他第三次挪挪屁股,这回七阿黄的尾巴不仅撅起来,落在地下时还将飘来的一堆柳叶扫到一边去了。刘东升抬手搬起狗头来,这一瞧,吓得差点扔出手去,七阿黄分明睁着眼睛看他呢。以为花眼看不清,双手上抬把七阿黄掂了掂,这一掂不要紧,大黄狗一个响亮的喷嚏打将出来,刘东升的手一抖七阿黄滑落下去,小木櫈后倾,刘东升一屁股墩儿坐在了地上。
主人还没坐起来,七阿黄沙哑着嗓子嗷嗷两声,四肢蹬地倏地站了起来。
小管身子颤了一下,吓得秦翠花跑到姑爷身后,狗哥儿拾起掀来摆架势,欲战鬼魅。
刘东升眼窝里已滚出泪珠儿,向前伸手,七阿黄顺从地近前两步,道一声“南无阿弥陀佛”
,刘东升一把将七阿黄搂在怀里。
这会儿,狗们从窝棚里鱼贯而出。待到院子中间时,瞬间合围成半圆状漫了上来,突然,八黄黄一个箭步狗群中窜出,窜到刘东升跟前,趴到七阿黄身下……各种叫声在院子里泛起来了,一狗复活数狗狂欢。小管拿来吃食与水。看着七阿黄,刘东升喜极而泣。主人呜咽,阿黄淌泪。都是大难不死,一对难兄难弟。
七阿黄被埋后又活了回来,柳春家园的人们议论蹊跷事。然而旧闻未销,更大的猛料又来了。清晨,鸣叫的警车惊醒了睡梦中的人们,很多人看到戴着手铐的刘东强被带走了。之后,沈老太的丧事上瑶叶听闻此事,刘东强遂成《柳民映像》三十六人中第二十五个原型,像下隐名晦述其事,题注:霾中奔行至天穷,海市蜃楼终是空。画中人霾中狂奔。
各色议论中人群散尽,刘东升把扫帚放在垃圾桶边,走向最后边的楼栋。他想着去旺叔家安慰叔婶。走进旺叔家的楼道,正要上楼梯,手机嘟嘟地响了起来。见是陌生号码,顺手摁掉,摁掉又响,只好接来,却是亮亮的小女朋友。
女孩儿哭诉着:“刘叔叔你快来吧,亮亮裆部被鞭炮炸出血来了!”
电话中传来亮亮狗嚎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