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钊辉二话不说把她的行李搬上了车,她也不好再推辞。
车在停车场绕着圈子,她的手机刚刚关掉飞行模式,有提示说她收到一条微信。她同傅修远久没动静的对话框里出现一行字:“近几天律师会联系你。”
她下意识地向窗外张望。香港的春天要比旧金山热得多,即使车里开了冷气,即使车窗的茶色玻璃又挡住了外面的阳光,还是有一种粘稠的炙热。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排又一排汽车静默在沉闷压抑的空气里。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四处张望,除了车什么也没看见。回过头来,她在手机里回了“知道了“三个字,对方也再没有什么回答。
她的面试被安排在第二天的早上。通讯社的办公室在中环地段,办公室的大会议室可以看见维港。director是个胡子拉碴的老美,说话快而风,认识杰克,所以对她也很亲切。她又见了一个将来可能要共事的同事,四十岁出头的资深记者,也来自大6,在斯坦福拿了学位,先后在多家报社做过,做到最后还是觉得香港最如鱼得水。这位同事劝她:“相信我,比起旧金山你一定更喜欢这里,这里可以给你提供更宽广的天地。”
条件很优厚,工作也是她感兴的,她还是有顾虑,跟人事部说,周五下班之前给最后的决定。
她一直记着律师会联系她这件事,果然,第二天就有律所打电话给她,却并不是之前帮她建立信托账号的那家律所,并且对方已经知道她人在香港。
律师约了她在办公室见面,位处中心地带的写字楼。约她见面的是一个看起来已逾花甲的律师,很有绅士派头,自我介绍说:“我是傅天宇先生的遗嘱执行人,今天特意请艾小姐过来,是要谈谈傅天宇先生遗嘱的事。”
早在傅修远说是傅维贤把她扔在了孤儿院时,就告诉她傅天宇在遗嘱里给她留了些财产,虽然也不多。那位律师说:“傅老先生的遗嘱里留了些资产给孙惠贞女士的后代,具体的清单我们可以下次再谈。现在我这里有一些文件需要艾小姐签署,需要艾小姐先通过dna检查的确认。”
有人专门来采了她的样本。她以为完事了,律师又说:“还有一份资产是今天就可以过户的。”
他说着又拿出一大堆文件,告诉她:“这一座是位于深水湾道的别墅,也是傅天宇先生身前的住所,现在傅先生委托我转让给你。”
她诧异,问:“傅天宇先生委托你?”
律师笑笑说:“不是,是傅修远先生。”
她记得傅修远说起过那栋楼,说那栋楼在半山腰,三层别墅,有个大露台,俯瞰大海,但他不喜欢那里,因为只有他一个人住,太空。那天他生着病,一个人半夜从香港跑回来,同她两个人一起,躺在床上却睡不着。那天他说了许多事,说他掉了第三颗门牙就没了父母,从小怕冷,害怕黑夜,一到晚上就躲在陈妈的床底下不敢出来。
许多事她以为忘记了,却其实记得很牢,比如他说过的话,给过她的一个微笑,人群中紧握双手的瞬间,都扎根在记忆深处,就像沉入海底的泡沫,总想伺机浮出水面。
从律所出来天已经渐黑。她在中环的车水马龙里漫无目的地走了一程,心里一片迷惘。林钊辉给她了个微信。他下午在中环的哪个对冲基金面试,刚刚结束,自我感觉良好,问她可不可以一起庆祝一下,她一时想不出说不的理由,潦草地回了一个“好”
字。
刚放下电话,电话铃又响起了,她以为是林钊辉,接起来一听,电话里面的人说:“微微。”
她一下子停住了脚步。下班的车流在她身边哗啦啦地开过,头顶大厦的霓虹灯亮如白昼,对面的行人匆匆与她擦肩而过,全世界却在这一刻突然失去了声音,一下子安静下来,只留电话里那一点点杂音,好像隔着千山万水。
她现自己屏住了呼吸,无法回答。电话对面的人又说:“微微,是我。”
他声音向来适合夜晚,如月光打在水面上一般沉静。她又停了一停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答了一句:“你好。”
他也是沉默了一刻,才说:“今晚有空吗?能不能见一面?”
他告诉她的地方是一家法国餐厅,离她所在的地方步行十分钟。她匆匆赶过去,却又在门口停住了脚步。
餐厅在一幢大厦的底层,有栽满植物的屋顶和明亮的长窗。窗口透出晕黄的灯光,她一眼就看见他坐在窗边的座位上,黑色衬衫,一身整齐的黑色西装,神色从容优雅,就像她第一次在南岛戏院里遇到他的时候一样。
她走进餐厅,告诉门口的领班自己找人,领班做了一个“请进”
的姿势,侧过身,她已经看见他在餐桌间长长走道的那一端站起身来。
这间餐厅是一个狭长的房间,他的餐桌几乎在房间的最里面,从门口到他的餐桌,似乎有二十米远。他用目光追随她的身影渐渐移近,她却觉得那长廊长得没有尽头。好不容易走到了面前,四目相对,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开口说:“微微,坐。”
那时候她心里想:好了,看到了。如果对自己绝对诚实的话,她万里迢迢跑这一趟,大概就是想来看看他到底是不是还活着。现在看到了,他活蹦乱跳,手脚齐全,目光依旧深邃,声音依旧好听,连皱纹都没有长,她也算了了心愿,可以解脱了。说好了江湖不见,他说到做到,办完了大事也并没来找她的意思,她还跨过半个地球跑过来矫情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