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九聽得一陣無名火起,忍不住一下兒推開了他,道:「你就知道想著別人!」
向經綸冷不防一怔,恰時受寒風所激,竟咳嗽了起來。曾九又氣又怨,可瞧見此情此景,柔情難禁,便又投入他懷中,閉目道:「我說錯話啦。你很好,我很喜歡。」
向經綸哪裡會同她生氣,又將她攬進斗篷中,輕柔地撫了撫她背上青絲,口中道:「你說得沒錯,是我對不住你。」
曾九一時間忽覺心酸,想到從前見到女孩兒哭泣,有心也想眼圈一紅,哭上一回,可恰如過去七十餘年一般,仍舊是哭不出來。她眨了眨眼,眼睛水潤潤的,卻始終也沒有淚意,不由得又有些生悶氣。半晌,她嘆了口氣,輕聲道:「你和我說說你的事罷。我想聽。」
向經綸有些為難,沉吟半晌道:「我自小長大,日子都過得極單調,實在也沒甚麼好說的。我爹爹做了教主後,心意逐漸同畲教主不一樣,有意與趙家暫停兵戈,防備金國侵犯中原。但他身受畲教主大恩,實在不忍違背他遺志,便想了個折中法子,要教中休養生息、再圖大事。他臨死前,將自己的心愿原原本本的告訴了我,期望我能做下他做不成的事情。我繼任教主九年有餘,本無力扭轉大局,但練武上還有點天分,勤學苦參之下,竟將乾坤大挪移練到了第五層,這才僥天之幸成了事。」他想了想,道,「你不知道的,也只有這些了。」
曾九仰臉望著他兩鬢夾雜銀絲,不由問:「那你為甚麼頭髮白了?」
向經綸有些不確定地道:「我也不大記得了。仿佛是一宿練功後就這樣了。」
曾九凝視著他,伸出手來輕輕摸了摸他的頭髮。
向經綸動也不動,向她微微一笑。
曾九忽而問:「你說過自己不喜歡練武功。若你有得選,你這輩子最喜歡做甚麼?」
向經綸出神了片刻,笑道:「我願生在太平盛世,江湖棄劍,讀書彈琴,縱情山水之間,與意中人作一對自由快活夫妻。若得如此,實在再好也不過了。」
曾九聽得又覺難受,又覺嚮往。她覺察到自己竟然嚮往,不由得又是一驚。半晌道:「你一生為明教付出,後不後悔?」
向經綸道:「時也如此,命也如此。我不後悔,只是有些遺憾。」他頓了頓,緩緩低聲道,「只是無奈江山傾頹,而我壽數有限,今生不得與你廝守了。」
曾九聽及「廝守」,心中怦怦直跳,愈發酸楚迷茫,呼吸如絞,心中去意更堅,不由嫣然道:「我倒有些後悔,我當初就應該直接毒死你,不與你相識,如今倒好,白開心一場。」
向經綸無奈一笑,道:「那時候的事,又有誰能料到?我下山去時,又豈知自己會遇到你呢?」
曾九聞聲靈光忽現,問道:「你那時候請我上光明頂去,心裡有沒有轉著甚麼壞主意?」
向經綸忍俊不禁道:「有點不算很壞的小主意罷。只是後來一瞧見你人,就不想再用了。」
這話題說來令曾九心中一輕,舒快了不少,不由嬌聲道:「那麼你當時就喜歡我了,對不對?」
向經綸沉吟片刻,含笑斟酌回憶道:「我也說不上來。喜歡麼,或許當時便有一點?只是我那天一瞧見你,就像小時候第一次瞧見梅花一樣。」
曾九好奇道:「甚麼意思?你是說我像梅花一樣美麼?」
向經綸也不笑她厚臉皮,只溫柔道:「我從小體弱多病,向來悶在房中。冬天時候尤其如此,只是緊關門窗,習字練武,喝藥昏睡。是以那時我最不喜歡冬天。到了七八歲上,習武稍有所成,身體亦強健了些,那年冬天梅花開了,我媽便帶我出去看。當我瞧見那樹梅花時,我整個人都呆住了,要說那情景有多美麗奪目,恐怕也不見得;只是在我心裡,卻是千言萬語也難描繪萬一。」他微微陷入了回憶中,半晌又望向曾九,微笑續道,「我瞧見你第一面時,不知怎麼,心中亦有奪目之感。不是為你美貌,我只覺得你仿佛像崑崙大雪中的梅花一般,再鮮活也沒有了。往後相識之後也是如此,我只看著你這般自由自在,快快活活的,便也覺得自己也又自在,又快活了。」
曾九怔怔的望著他,半晌側看向夜空,緩緩笑道:「這星星多好看啊。我們只顧說話兒,實在辜負了它。」
向經綸對她心思仿佛若有所覺,便擁住她,只道:「嗯。」
兩人再沒說話,就這樣在亭中坐著,直到天色空明,朝日淡淡綻放出光采,將整片默林點亮。梅枝上猶帶著白雪,雪光瑩瑩點點,放出萬樹毫光。曾九心想,不知他當年看到的梅花,有沒有如今的美呢?
向經綸發覺她身體愈來愈冷,便道:「天亮了,我們回去罷?」
曾九沉默半晌,道:「不了。我要走了。」她仍舊枕在他肩頭,側臉猶能覺出他隔衣透出的溫熱,「我在這裡已經呆了太久啦。」
向經綸臉上笑意漸漸淡去,末了卻又緩緩浮上嘴角,輕聲道:「我知道了。」
曾九問:「你要不要跟我走?」
向經綸道:「我不能。明教還離不開我。」
曾九又安靜了片刻,道:「這樣也好。省得我愈發和你相處得好,又眼見著你慢慢死了。」
向經綸宛如尋常般一笑,口中問道:「你幫忙的謝禮還欠在我這。小曾,你想要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