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阿娘端着一锅浓稠的汤药过来,“阿耶,喝了吧。”
“晚些还命人给你准备了药浴。”
他抹了把脸上冷汗,点头道:“好,好。你们先出去吧,药凉了我就喝。”
阿娘瞪了他一眼,“不行,得趁着热乎喝了药效才好。”
望舒在屋内逛了一圈,看着死去的盆栽,冷冷瞥了他一眼,他连忙端起药碗咕噜咕噜一口闷了下去。
她说道:“以后谁还敢偷摸摸给老爷带猪肘烧鸡,扣一个月工钱。”
一众侍从梗着头,噤若寒蝉。
过了一段时日,外祖父终究是遭不住了,他悄悄来到了望舒院中。
望舒笑着说:“阿娘的药果真药效,这才没多久阿翁就能下床,疾走如风了。”
他搓着手,小心翼翼地说:“望舒这么聪明,应该早就猜到了?”
望舒明知故问:“哦,猜到什么了?”
他凑了过来,小声说:“望舒啊,这也不能怪我。你阿娘已经好几年没回过洛阳了,我只是太想她,才想出了装病这一遭。”
“我怕这一说出来,她生了气便又跑回去,这辈子都见不到了。”
望舒揪着他白花花的胡子,佯装生气,“你啊你,叫全府的人,全京城的大夫,陪你演上这么一出戏,阿娘都快担心死了。”
他有些讨好地说:“哎呀呀,是我错了嘛。望舒,让厨房给我添些肉可好?一连素了好几日,我都快要饿得比那黄花还瘦了。”
“还有啊,那药也是真的难喝,我现在肠子都是一股子苦味儿。”
望舒不满道:“你都吃了这么多年山珍海味,少吃几日能掉几两肉啊?”
“被小妾管家私吞了这么多银子,也不见你心疼?你还真是菩萨心肠,倒贴钱把人给赎回就算了,还倒贴钱给他们远走天涯。”
“你这些年糊涂了啊,小老头。”
他垂头丧气,迎着风摇了摇头,显得有些苦闷,“哎呀你快别说了,自从得知那两人合伙要卷走我的财产,我都快难受死了。”
“唉,你不懂啊。管家陪了我好几十年,劳苦功高的。可我给的待遇,别说是整个洛阳城,便是放到整个大周都算最好的,可惜贪心不足蛇吞象啊。”
“人人都说我是个老色鬼,一把年纪纳了个小妾。可当初我见她可怜,在路边卖身葬父,便将她招来了顾府,当个奉茶的侍女也好,当个唱曲的歌姬也好。我都一把老年纪了,哪还能对这些黄毛丫头生什么心思啊,她说外边闲言碎语污了名声,誓死也要个名分。”
“想来想去,那就给个妾室的名头吧,她甜言蜜语哄得我开心,平日里要啥金银珠宝都给她,伤心的时候也不过叫她唱上三两小曲罢了。”
“没想到啊,人家所求甚大。”
望舒知道,外祖父是真的很孤独,很缺陪伴。
终归还是儿女的失职啊。
第52章生辰
洛阳好风光,但望舒却格外想念长安,想念那围城中的晏希白。
可她却渐渐意识到,病危是假,但年老是真。
什么是老呢?
日渐衰弱的身体,爬满鬓角的苍白,一道道深邃的褶皱,慢下来的步伐……
还有许多看着看着,便再也见不到的人——悲寂的灵堂,扬了一路的纸钱,和高高长起的坟头草。
或许母亲也意识到了,所以总是静静地陪着外祖父,想着法哄他开心,亲手替他织了寝衣,下厨房做几道儿时的洛阳菜。却又拘着他,一碗碗养生汤下肚,拼命砸钱也要让他多活几年。
望舒就无法无天多了,她很少去思索那看不到头的未来,她既消极又乐观,人生本来就苦,何不及时行乐?
阿娘喜欢清净,呆在家中二门不迈,望舒却喜欢带着外祖父往外跑。陌上听风,舟中听雨,是雅致。鸾歌凤舞,高朋满座,是繁华。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是热闹。
酒楼上,他喝得醉醺醺,拉着说书先生,吹嘘自家出了个小凤凰,是将来的太子妃,她生得花容月貌,琴棋书画样样了得。满楼的人围了过来,望舒窘迫到连忙戴上帷帽,火急火燎带着侍女跑路。
最后,店小二在这个烂醉酩酊的酒鬼身上掏不出一分一毫,只当他是来吃霸王餐的骗子,扒光外袍丢在了大街上,有人认出是顾员外,才好心把他带回了顾府。
事后他责备望舒不够意气,望舒却也怎么都不敢相信,一个富甲一方的商人出门竟然不带钱,还被当做骗子扔出大街,她放浪形骸,笑得肆意,仿佛面前这委屈巴巴的老头子不是自家外祖父。
听说码头聚集了一群胡商,卖着些漂亮的稀世珍宝。望舒拉着外祖前去瞧了瞧,本想着骗他给自己掏腰包,谁料,明明语言不通,他却能拉着波斯的商人谈得你来我往,一直从日中聊到日落,望舒拽着他的手,“阿翁快走啦,阿娘还在家中等着吃饭呢。”
他恋恋不舍,与那波斯商人互通名姓,说来年要是还来洛阳,记得给他捎上一壶葡萄酒。
说起来,望舒觉得顾家与戚家最大的不同,便在这晚饭上。戚家除了逢年过节,都是叫厨房把饭菜送到自己院里,吃饱喝足便是那回事儿。高门大户规矩也多,食不言寝不语,哪怕一群人团团做在那儿,也都是埋头不语。
望舒却格外爱顾家的氛围,三代同堂,摆了一桌子的好酒好肉,时不时聊上两句,从鸡毛蒜皮聊到天南海北,若是谁夹的肉掉在了桌子上,也不要紧,不会有一群人齐刷刷看着你,教你尴尬,也不会有谁出声斥责,说一句没礼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