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封信开始,我的生活就被划成了幸福和痛苦的两半。这之前我是被甜蜜淹没的,这之后一下掉进了苦海里,并且一天天挣扎着、一生都在挣扎。
你会想象这是一封怎样的信。他显然经过了极其痛苦的折磨,最后才下定决心写这封信。信上说我们的关系不得不终止了,原因就是我出生在那样的一个家庭里,而他目前是一位军人,并且在——要塞!他的工作『性』质与我目前的情况简直是水火不容……我惊讶,害怕,慌得要死。我用了很长时间才冷静下来,最后不得不承认他说的一切都对,因为他在“要塞”
。
你不会怀疑我和他的判断。因为我们都从那个年代过来。这绝非后来的人所能理解。
无论是他还是我,都不会让这样的一种爱情关系毁掉最神圣的东西。我一天到晚默念着“要塞”
两字。我们认为“要塞”
就是献身,而且,这种献身,人的一生难得一次——那是绝对不可放弃的机会。是的,为了要塞,其他一切的一切都不可能讨论也不可能再想了。
就这样,我相信他和我一样,都在忍受一场煎熬。
也就在那些日子里,我一个人默默地、把所有的一切都咽下去了。最不能忍受的是后来——它很快就来到眼前了。
因为城里的事情不久就传到了这边,那时这种消息总是灵通极了。仿佛一下子,周围的气氛全变了,所有的目光都凝在了我的身上惊讶、鄙视、警觉。可我心里的最大痛苦还在别处,在那个海岛上!眼前压过来的这些不容我喘一口气,连眼泪都不容掉一滴……而他们则乘机而来,落井下石……
六
我说过,爸爸妈妈最害怕的就是把他们遣返大山。他们对那里完全陌生,生下来一次都没有去过。他们做梦都想不到自己的下半生会与那个地方纠缠一起,并且无法解脱。他们日夜不安,就像等待一个判决。
一个春天过去,接着是一个夏天。秋天刚来,落叶铺地时,遣返的命令真的来了。爸爸妈妈慌忙收拾所有东西——这些东西是多半辈子积累下来的啊,却限期让他们在一个星期内清理完,然后走开……我当时没在他们身边,这是我一生都要后悔的事。我不知道他们那些日子该怎样难过、怎样痛不欲生。反正当时究竟怎样,都要后来去想象了。
我那时像别人一样天真,在心里痛恨战争。我想如果没有战争的威胁,也许就不会遣返我们一家了。我不敢想爸爸妈妈多半辈子过去了,回到一丛丛大山里该怎么过下去?妈妈可以为大山里的人看病,爸爸可以给山里孩子教书,可他们是带着屈辱回去的啊!我不知道他们将怎样度过大山里的日子,也不知道山里的人会不会饶恕他们。
这是我一生中最可怕的一段记忆。就在我们一家在城里忍受煎熬的同时,我也失去了自己的心上人——他因为恐惧,还有其他,再不敢和我有一丝联系。他当然不会来我这儿了,也不会写一封信。但我相信他像我一样,永远都不会忘记对方。我是他不得不放弃的爱,这是我一直确信的事。我也正因为深深爱着,才要远远地躲开,我不能让他受一点点牵连。
对我来说,最残酷的现实很快来到了。园艺场和周围村子里的人开始拒绝我、躲避我,甚至蔑视我。野兽准备吞噬我了。他们寻找一切机会,甚至直接威胁我说如果我不依从他们,就要把我拖到会场上“陪斗”
——就是让我和被批斗的人站到一起,将我和他们一样五花大绑起来。野兽们会做得出来,他们什么都干得出。
我对宿舍四周出现的黑影越来越害怕。
那些日子里我们是一对同病相怜的人,我的心和小茅屋系在一起。我知道这样的夜晚,只有你才是我最好的保护人。
好不容易熬到了假期。我急急回到城里去看爸爸妈妈,找到的却是一个空巢。邻居见我哭得伤心,就偷偷劝我,说你还是到老家——那片大山里去看看他们吧,人哪,就是这样的命,哭也没用,要紧是咬住牙关,好好活下来。
我当然要到山里。可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找到他们的踪影。我按爸爸学校告诉的遣返地址找了一遍又一遍,结果还是不见他们的影子,到处都没有。我又一口气找到城里有关部门,向他们打听下落。他们说“谁知道呢,我们也正在找呢,也许你爸妈半路上畏罪潜逃了!”
我一听急坏了,害怕爸爸妈妈真的遇到了不测。
整个夏天都在找他们。没有,既没在城里,也没在老家。山里人听说过我们一家的事儿,知道如今他们这儿的大财主的后人在城里。有的山里老人听了我的叙说,满心同情,说“孩子,见了你爸妈告诉他们,只管放心回老家哩,老家人会收留他们,你家到了什么时候,也是咱这里的人!”
山里老人的话让我记了一辈子。我这一生的大半,就是由这几句话决定的。
七
假期完了,只得返回学校。爸爸妈妈没有找到,我想他们大概太爱面子、太自尊,没有勇气回到原籍,去外乡流浪了……从此我的心日夜跟随他们,想着长长的苦路,想着他们可能受到的苦楚。
是的,他们是两个无比自尊的人。为了自己的尊严,他们将付出生命的代价,这在后来也许会得到一个明确的证明。
在学校里,我的生存环境更加恶化。
这就快到了我不辞而别的日子了。
在这个无比险恶的地方、在这个特殊的时期,我终于没能保护自己。他们得逞了——我一辈子牵挂的人啊,我必须告诉你,这就是事实。我当时只有用死亡才能抑制自己的绝望和疼痛。从城里想到乡下,想到海边,我觉得没有任何活下去的理由了。
但是在最后一刻,我想起了妈妈——我想让她在某一天能看到我;我还想到了爸爸,我知道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就因为他们,我把屈辱的泪水全吞到了肚里,咬咬牙,决定活下去。
那一天黎明时分我离开了。我走前想到了自己的学生,想到了你和菲菲……但天快亮了,不能再有一分钟的停留了。我必须走开了。
去哪里?我想了一夜,想的都是山里老人的那句话到了什么时候,你一家都是咱这里的人。于是,我就直接奔着那片大山去了。从此,我就永远是个山里人了。
八
说到这里,我的孩子,你就该明白了全部。我走开了,可是我的心还没有走。我对这片平原,对这所子弟小学,无比仇恨又无比热爱。我爱这里的大海和林子,更忘不掉我和自己的心上人一起走在海边的那些夜晚和白天,也忘不掉我与小茅屋一家人的情感,忘不掉你——陪我过夜、按时送我一大束金黄『色』菊花的孩子。
我这一生都不会有婚姻。因为我已经把自己的心交给了那个身在“要塞”
的人。我也不会有孩子,因为我在那漆黑的夜晚让你偎在身边,悉心照料过你,甚至被你在睡梦里吸吮过——你是一直被我当成孩子的!在这一个个夜晚,听着山里大风呜呜吹奏,想的常常就是我们紧拥一起的夜晚……那时真不愿让这样的夜晚结束,真想让这样的时光久驻不去——让我一直拍打你,让你安睡,看着你夹出一溜长长的眼睫『毛』,听你出香甜的呓语。那时我的泪水在眼眶中旋转,后来终于洒在了枕巾上、洒在你黑亮的头上。
我在灯光下一连几个小时端详你的睡姿、你棱角分明的嘴唇、有些深陷的眼窝。你梢弯曲在前额上,让我一次次轻轻拂开,只为了亲吻一下你的额头。你在睡意蒙眬的时候会紧紧拥我,不管不顾地将头埋在胸窝那儿,嘴里喃喃梦语,叫着妈妈——这样一阵又睡过去。有一天你睡得太晚了,天大亮了你还没有醒,一线阳光透过窗户『射』在你的脸庞上——我一直看着,忽然觉得脸上一阵烧,因为我意识到你睡着了,嘴里还在吸吮我的『乳』房。那时我有一个念头,就是一生都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惟一的孩子。这一刻的幸福足可抵消我全部的不幸,这一刻真的让我没有了痛苦,只有一种母亲才有的满足感。
我后来常常回味这种感受和情境,我承认,这是一生都不会忘记的特异的瞬间。
在大风呼号的山里冬天,特别是晚上,我紧紧裹着被子,一遍遍叫着你的名字,这样才能抵挡寒冷和恐惧,更主要的是——孤独。孤独才是最难忍的啊。
我就这样一年年忍下来。
九
我说过,我独自逃离了园艺场子弟小学,跑进了大山。从此我回到了爷爷生活过的地方——我从未见过的老人啊,如今又在护佑他的孙女了。可是老人做梦也想不到他过世那么多年之后、他生前与身后积累的财富,还会牵连自己的儿孙,使他们遭受意想不到的磨难。
我失去了公职,成为大山里的一个小学教师。这里的人真的收留了我,他们没有嫌弃我。山里人只记得我是那个老人的孙女,是遣返路上走丢了的那两个人的苦命的闺女。从此我简直是脱胎换骨,从头经历一切、学习一切,学会一个人在大山里过日子所需要的全部忍耐和毅力,还有智慧。我就这样活下来了。
我牵挂的人啊,他们让我日夜不安。我想爸爸妈妈,想他们的下落,为他们祷告。我还过寻人启事。有一年冬天,听人说离这里几十里远的一个大河码头上曾出现了没人认领的尸,一个淹死的男人,我就不顾一切地跑了去。那人的面孔已经没法辨认,但可以肯定不是我的父亲——死去的人好像更年轻一些……在后来的十几年里,类似的辨认还有许多次,最后都没有结果。
随着一年年过下来,我渐渐丧失了信心。如果我的爸爸妈妈活着,他们也该七十多岁了。除了他们,这期间我从来没有忘记你——我的孩子!多少次了,梦见最多的是你在我怀中的模样,醒来后就想你如今长成了怎样大的一个小伙子、你的模样——我甚至想过一旦你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还会不会像过去那样,紧紧搂住你而没有任何顾忌和羞愧……你是一个大小伙子了啊!
我无法更多地知道你的消息,但大约在进山十几年后,我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得知了,你竟然在到处找我——你去过那座城市,后来又来过大山——你几乎就在离我咫尺之处走开了,当然是我故意躲开的……这个夜晚我哭了一夜,为我的胆怯和懦弱、为我的不幸。那时我没有勇气让你看到,事后却又如此难过和悲哀!我羞于让你看到一副衰老的面容和屈辱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