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寄奴操架了一动,王弘嗷嗷了半晌,那道士尺八清越,仍是自顾自把弄长竹。刘裕从怀里掏出一小块银子,弯腰轻轻搁在烂布上,转身正与王弘回营,道人开口道
“贫道稽。”
刘裕扬了扬手,并不理会。
“居士留步!”
道人捡起银块,以足尖挑地而起,飘然上前。刘裕警觉,急绕到篝火对面,手按短刀。
“居士……”
道人搓手顿脚,一双小眼睛打望着刘裕腰间酒壶
“荆州饥荒,酒是不易得的硬通货。银子还您,壶中玉液可否让贫道咂摸个半口一口……”
刘裕手不离刀,眼色一动,王弘解了酒壶,缓缓递给道人。
那道人一把抢过葫芦,猛拧塞子,仰脖只管尽兴咕咚。半口一口是诈骗,三口两口就干掉了满壶。
王弘大笑道
“我琅琊王氏,世奉五斗米道。我听闻修道之人,绝情断欲,尤忌饮酒。酒为物,乖错阴阳四时,扰乱五行之气,使太和逆行。道友,照你这修行的路数,真不知几时能脱去世俗!”
道人抹去满脸酒渍,哈哈大笑道
“贫道修人间道,学道家,不学道教。饮酒无妨,酗酒不该,酒这东西,说罢确不是好东西——酿酒损废五谷,凡人酗酒,损伤元阳,酒后或狂乱高坠,或乱性忘情,或结怨失志——贫道宽于律己,严于律人,这天下的情天酒海,恨不能以一人而鲸吞,以一人渡了那千秋万世的醉鬼癫汉!酒乎!酒乎!无量天尊!无量寿福!”
刘裕拎起那根压布的木尺,尺子有胳膊长,四棱方形,雷击木所制,驱邪役鬼,乃是一柄六道天蓬尺。刘寄奴看看木尺,看看道人,想起出门在外,有四怕
一怕和尚,二怕道士,三怕女人,四怕小孩儿。
“王弘,把银子还给道长吧,取回葫芦,我们回营。”
那道人摆开王弘的手,仰脖又把酒壶倒了两倒,再倒不出几滴残酒。道人咂着嘴巴,不情不愿还回葫芦
“白喝酒白拿钱,居士来扶贫了。贫道也不贫,贫道道衫底下缠有白银万贯,贫道心中富有山海,富比王侯。这位居士,贫道用不着扶贫,贫道送你一卦,且把酒钱抵了?”
刘寄奴拣取一朵晚荷,出短刀斫下荷花的残瓣,把个花心扔进嘴里嚼了。舌尖清冽,唇齿如洗,刘裕道
“拿你朵花,两不相欠。”
道人鼓腮吹向篝火,林间树头,一阵南风忽起,明明柴薪将尽,火光蓦然窜高三尺。借火之明,道人熟视刘寄奴,轻拈胡子尖,道人道
“好,好面相,无量寿喜!这位居士,你日角丰隆,虎眉凤目,命宫红光闪耀,建业就在今年!欸?轸、翼、鹑尾大凶?居士,你不该在荆州盘桓啊……去哪里呢,去……房、心、卯、火大吉,于斗牛分野,兴于宋!贫道术法不精,居士可否报上生辰,我再细看……”
“打住打住!”
刘裕目光如炬
“江湖乍见,莫入江湖俗套。我身上只余那块散碎银子,再多也没有了,不必另废唇舌。道长,你这一套一套的我也听不懂,母猪穿肚兜一般,闲话少叙了。道长,我的命不在别人嘴里,我的命,在我自己手里。”
“无量天尊!”
道士大笑
“六十四卦第一卦,乾卦开篇便只一句话天行健。贫道不该絮言了,天道有常,天道又无恒——居士,千万保重,今后或许贵不可言……”
江头霹雳,云青忽雨。
小雨淅淅沥沥落下来,刘裕、王弘尚未走远,道人雨中大呼
“居士无伞,贫道观云断雨,这片过云雨必不长久。不如林中小歇片刻,如何!”
行人已去,脚步迟缓间,旋又回转。
雨势虽不急,林间潮湿,篝火却反常的旺大。落雨声,燃柴声,雨中松果落地声,一时窸窣。
刘裕膝前横刀,口衔嫩草茎
“道长,去城里吧,我请你城中同饮。”
道人呵呵一笑
“空林听松子,如此良夜,如此风雨;当时没有酒,按下酒瘾便罢了。去了城中,就是再提起酒杯,也没了这个意味。居士,我没有酒,你们没有伞——如果没有伞,索性忽略雨。”
王弘闻言正色,披衣而起
“敢问道长仙姓仙乡?”
“俗姓王,爹娘给了个名字,好久不用了,以前我叫王叔治;如今道号黄须子,吴郡钱塘县,抱朴观出家。”
王弘道
“抱朴观?抱朴观不是被司马元显一把火烧光了!”
“居士说的是。”
“今年开春,朝廷下令,把会稽郡、吴郡等七十二郡的农奴编入乐属,强逼五十万奴隶西行入伍,与荆州军阵前搏杀争长。”
“世家大族损失了五十万的农奴,转而向佃户课以重租;农奴本来是吃不饱饭,这下干脆涂炭在战火里,连性命都保不住。”
“七十二郡民怨沸腾,我师父眼见东南大乱,连同郡中三十六家道观,诣阙上书,怒陈时政之敝。”
“司马元显带兵亲赴钱塘,在县中大会各观的仙长,说要给道士们一个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