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桃说罢,告辞离去。
望着小姑娘走至门槛处的背影,孟老太爷突然叫住了她。
“桃儿。”
孟桃回首,望向孟老太爷。此时这位老人家的神情,让孟桃觉得困惑。
孟桃知道祖父的往事。
祖父的父亲,也就是太祖父,是个宠妾灭妻的糊涂人。所以正妻在英年之上郁郁而终,唯一的嫡子受尽宠妾苛待,家里明明不缺银钱,但嫡子在很多时候甚至求不到一份温饱。这个在父亲小妾手里讨生活的嫡子,便是祖父。
太祖父也曾位高权重,官至户部尚书。户部是经手钱财的地方,太祖父没能抵住诱惑,贪污受贿,却没能逃脱法网恢恢。不过所幸数额不大,虽然全家获罪,但不至于判死或流放。太祖父最终被贬官到西北的一个小县城芩安,做了县令。
西北是苦寒之地,芩安自古以来都贫瘠,那受宠的妾室见太祖父没了指望,便卷了家当带着庶子庶女逃走了。到了最后,陪太祖父一道吃苦的,只有少年时代吃尽苦头的祖父。
孟家那些年是孤立无缘的,没有名声,没有钱财,亲戚避之唯恐不及,官场同僚也羞于同孟家来往。是祖父寒窗苦读,凭着满腹才学通过了科举一轮又一轮的考试,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背着曾经苛待他的孟家爬回了中枢,爬到了翰林院,成了翰林院当家人。
又凭借为人处世八面玲珑在翰林院掌权二十年不倒,桃李满园,声望煊赫。
芩安县距离珞城整整两千里。这两千里,祖父是如何去的,又是如何回来的,当中艰难苦恨,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
他视家族荣誉如同至高青天、痛恨庶出、为达目的刻苦钻营、治家手段狠辣乃至阴厉……凡此种种,皆因他年少时的经历。
他的面目在孟桃眼里,始终是复杂的,孤高却虚荣,伟岸又卑鄙。所以此刻祖父的神情,竟让她有些恍惚了。
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看着她的眼神里,居然有了些遗憾和怅惘。
“桃儿。”
孟老太爷又唤她一声,带了叹息:“你若是个男儿,该有多好。”
孟桃闻言先是愣了愣,继而轻蔑地笑了。她父亲不争气,文不成武不就,孟老太爷便寄希望于孙子辈,可天不遂人愿,孟家只得三个女儿,没有儿子。
嫡出的长女孟芙资质平平,所以孟老太爷便将毕生的心血花在孟荷身上,希望能通过她的姻缘,将孟家的门楣再抬一个等级。
可现在,孟老太爷对她这个庶女说,你若是个男儿,该有多好。
孟桃知道,这恐怕是祖父能想到的最高规格的夸奖了,可这世间的男儿老的老小的小,似乎都不怎么明白,生就男儿身,便能得到一切,这是所有女子最为不平之事。
“祖父。”
孟桃素来是坦白的:“孙女若是男儿,被千宠万疼地长
大,说不定就是这珞城里平平无奇的一介纨绔了。孙女之所以有如今这点浅薄的见识,全凭这副女儿身,外加祖父多年调教,自然万分感激。天色不早,祖父早些歇息,孙女明天再来跟您请安。”
目送孟桃离开,站在一旁的老管事也不禁感叹:“老爷,外头都说二小姐像您,老奴却觉得,唯有三小姐得您当年风姿。”
这老管事跟了孟老太爷大半辈子,是实打实的心腹,如今年纪大了,和主人家也萌生出亲情,是真心为着孟老太爷和孟家做打算,见孟老太爷没驳他的话,老管事大着胆子继续说道:“虽是庶出,但这庶出与庶出,性情也不相同,老爷既然喜欢三小姐,何不给她一个机会,让她受您教养呢?”
孟老太爷眼睛眯了眯,想起三年之前樱桃宴后,因孟桃开罪二公主,他对这丫头动了家法。
她的手脚被粗壮的老嬷嬷绑在板凳上,正值壮年的小厮打她的板子。一板子又一板子落在她的屁股上,皮开肉绽,鲜血殷湿了衣衫,十二岁的孟桃因为疼痛一口一口倒抽着凉气,冷汗满头,唇无血色。
但她始终一个字都没有说。
没有辩驳,没有认错,更没有求饶。
他那时便知道,这个孙女宁可被他打死,都是不会低头的。
他铁腕治家三十余年,手上不缺鲜血,若有人存心跑到他跟前求死,他眼睛都懒得眨一下,成全了便是。
所有
人都说是陆姨娘以死相逼,才换得孟桃一条性命。
可只有孟老太爷心里清楚,她陆姨娘算是什么东西,妾室女婢,安敢坏他孟家的规矩、乱他孟家的尊卑。
孟桃能活下来,全凭她自己这点气性。
那次家法在孟老太爷心中,几乎是他和孟桃祖孙之间一场无声的对垒。明明是他掌控全局,可到了最后,他胸中竟因她的无畏而生了些胆怯,这孩子若真被他打死了,是不是……太可惜了。
做官做人,孟老太爷鲜少认输服软,哪怕迫于形势对谁暂时屈就,将来也要将这口气讨要回来,唯一一次恻隐,便是对孟桃。
孟老太爷回想往事,又听了管事的提议,苦笑一番:“荷儿有荷儿的好,她有女儿家的智慧,知道在什么时候该攀附谁。桃儿却不同,她太过清高,乃至有些傲慢,这样的人,往往也太易摧折。有些心肠,荷儿能狠下来,桃儿却不行。有些事情,荷儿做得得心应手,桃儿却未必愿意试上一试。”
“您是怕,三小姐不听您的话?”
管事给孟老太爷倒了杯茶。
老太爷摇摇头:“我要她那么听话做什么?我只怕她的心太大,一个孟家填不满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