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许收回凌人的目光,直到房门再次关上,锁芯转动,门被再次反锁。
在床上越躺越是昏沉,盥洗室的镜前,林知许弯下腰拧开冷水,一遍遍地将刺骨的冰冷泼向自己的脸,直到起身,原本苍白的脸色已被冻得微红。
却仍遮不去眼下淡淡的青。
极轻的电流声划过,顶灯嘶嘶闪烁,镜中人几秒钟的模糊好似与昨夜重叠,林知许在这一瞬间甚至觉得喉间如铁钳般的力量仍在,心头如被重锤。
第三天了,段云瑞没有杀死自己,却再未出现过。
他所有的行动被限制在这个房间内,所能看到的,就是这辆汽车早早自窗下离开,回来时已是将至半夜。而自己就只能守在门边,仔细听着走廊中往来,却始终未在自己门前停留的脚步声。
除此之外的时间,他始终窝在床上昏昏欲睡,因为一睁眼,他就会记起那一刻彻骨的恐惧,他害怕自此不复相见,更害怕死亡的突然降临让自己来不及否认被指控的一切。
大概是没有机会了。
林知许仍盯着镜中的自己,看着被冷水激出的红渐渐褪去,如同希望一点一滴被抽离。
然而汽车的轰鸣却再次响彻安静的棠园,林知许一愣,奔至窗边之时,眼睛刚好被车上反射的日光刺到,光是向外划去,车是向内驶来。
出去不过几分钟的段云瑞却突然折返,他推开那半扇窗,可划过眼梢的车窗上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似乎是在刻意遮掩什么。
车不似往常停在中央的花园外,而是顺路直直开到平日里无人居住的配楼,段云瑞与宋焘下来之后,一名身着长衫,压低帽檐的男子匆匆下车,闪进楼中。
三人默不作声,直至进了房间,那男子才将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长长吁了一口气,也顾不得礼节,颓然倒在了身旁的月牙椅上,似是久久不能平静。
段云瑞给他时间平复,向宋焘示意,让他将下人们拦在外面,不许进出配楼。
“谢二爷收留。”
似乎是缓过神来,男人将遮住面容的宽檐帽摘下,起身深深作揖,再起身,竟赫然是孟冬,“救命之恩,孟冬无以为报。”
车子不过刚驶出棠园不久,一人跌跌撞撞地扑上来,若不是宋焘刹车及时,恐怕就要将他卷入车轮下。
“二爷救我……”
孟冬死死扒住车门,“我在被人追杀,只要二爷肯出手相救,我必有天大的秘密告知。”
很显然,孟冬并不知,他被他的主子抛弃追杀,正是因为段云瑞抽丝剥茧几乎已掌握了他的真实身份,谢天武虽不知背后之人是谁,可眼看就要败露,他直接下了杀令。
“都到了这种时候,季先生还要自称孟冬吗?”
段云瑞擦亮火柴,头也未抬,只是仔细地将香烟点燃,“孟老板若没诚意,那还是出去另寻高明吧。”
孟冬呆立,可随即想到自己的字号也算不得什么天大的秘密,仍心怀侥幸道,“不过是平日写着玩的……”
“我记得你说过仅在私塾里念过几年学,可我前些时日得了一张旧照,里面的孟老板风华正茂,也就十七八岁的年纪,身上穿的可是京城名校,启文高中的校服。还有……”
蓦然升腾起的白烟遮住了段云瑞的面容,却让那原本就低沉是嗓音更像是自地底传来般幽深,“孟老板是不想姓谢了是吗?”
孟冬脸色突变,这才惊觉原来他们都以为被蒙在鼓里的男人,知道的远比他们以为的多得多!
腿上一软,孟冬重新跌回椅子,细软的额低垂,更显颓然,
“我……本名季绍青。”
季绍青,是都国立大学堂的老师,也是丽都歌舞厅的老板,孟冬。
早年一篇文章被奸人过度解读,说他拥护旧皇权,意图复辟,公开诋毁新政府。没有过多调查,也不容他申辩就判了死刑,是谢天武偷天换日,将他改头换面带到了桐城。
一死一生,同样是因为这篇文章,因为那几句模棱两可的话。
季绍青原以为自己会安安静静地做一辈子学问,却没想到因为此事,他就被迫与虎谋皮,这辈子到死都要蒙着孟冬这张皮。
“谢天武肯大费周章地救下我,正是看中了这篇文章,因为他……”
孟冬抬起头,目光已是坦然至极,“他一心想推翻新政府,复辟皇权,做皇帝。”
段云瑞欲抬的手顿住,滞了许久,任由火光将剩下的半支烟徐徐吞噬。
如果平时听到这番言论,恐怕所有人都会讥讽一番,大笑痴心妄想。
可若是谢天武,没人笑得出来。
“他准备到什么程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