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厅上,白凤却将镯子的事情半个字不提,心想横竖月贞不知道,她不问起就自己昧下,倘或日后她问起,就说放在身上忘了,再给她一样的。
这可正中了蒋文兴的下怀。他知道月贞不要他的礼是故意要和他算清关系,这关系哪里是想算就能算清的?早就是一笔糊涂账了。月贞不收,她的家人收也是一样,她不喜欢欠人家的人情,他偏要她欠下他的。
他远远看着月贞,几个侄子正在向她磕头贺寿,她脸上笑呵呵的,心里却未必。就如同她与他在一起时也是乐呵呵的,但他知道她那种笑容不过是因为短促的没顶的快慰,她心里仍旧是一片荒芜,没有他的影。
男人女人就是这样子,以为同床共枕就是爱到了头。其实倒未必,有时候同床共枕不过是爱的起头。
侄子们磕完头,轮到儿子。元崇磕得格外郑重,也不知哪里学的贺词,说得似模似样,“祝母亲千秋喜乐,福寿绵长。”
月贞面上的笑容愈发见大,但心里却更觉幽凉,她仿佛被钉在那张髹红的黄杨木雕花官帽椅上,福寿绵长,想想都觉得煎熬。
就是眼下这一刻也十分难熬。了疾讲过他要回来的,可天已黄昏,还不见他的人影。
她本来没有期待,不过太阳一寸一寸西沉下去,那期待便不由自主地一寸寸浮上来。今朝过分热闹,她长了二十一年,从没有哪个生辰像今日一般的排场,众人轮番唱喏,贺词快将她淹没。但她心里明白,这些都不是属于她的,大家不过是借个热闹凑趣。
直到黄昏跌碎,亮起千灯百盏,对面廊上的戏搬到了厅上来,两个小戏在围屏后头翻着袖,乱旋的影将月贞的眼也旋花了。
她心里又埋怨自己不该有此期待。越是埋怨,就越是有种委屈。她立起身来,向两位太太说身上不留心撒了酒水,要回房换衣裳。
巧兰含酸打趣道:“瞧把我们贞大奶奶高兴得,今天的衣裳也要翻着花样穿。”
月贞没理会,只是笑笑,打着盏灯笼抽身离席。走到园中,厅上的热闹并没有因为她的离席而沉寂,只是杳杳飘远。属于她的千秋万代,仍旧是无边的孤寂与撒上月辉的长夜。
刚走过一道九曲桥,桥头一丛夹竹桃里忽然跳出个人。月贞举灯一看,原来是蒋文兴,她笑道:“怎么是你?”
蒋文兴笑回:“你以为会是谁?”
本来是句意有所指的玩笑话,可当看见月贞眼角的泪花闪烁一下,他真悔不该开这玩笑。有没有重伤到她不知道,倒是弄得自己心里有几分狼狈。
他岔开话另道:“一整天了,也没个机会跟你说句话。我备了贺词,跟着你出来,就是为了说给你听。”
他们之间一向是从不说起了疾的,每回闲谈撞到“鹤二爷”
身上,都默契地绕开。这也是月贞喜欢他的地方,她感觉到他明知道些什么,却守口如瓶。以为他是个知情识趣的人。
但她不知道,他的守口如瓶是怀有别意的,不过是希望了疾的名字在他们之间淡退。
月贞不露痕迹地将泪星眨干,瘪着嘴笑他,“方才在席上不是贺过了么?‘万福万寿,岁岁永康。’不知道的还当我七老八十了呢。”
他仰起脸笑笑,“那些陈词滥调不作数,说给别人听的。”
“这么说,你是有什么推陈出新的好话囖?且讲来听听。”
他却一味在那里卖关子,“别急呀。”
其实还是给自己留有余地,有的话讲出口,就不再能回头。
月贞作势要错身而去,“那我走了。”
他又揿住她的胳膊,“急什么?我知道你不喜欢厅上的热闹,借故在外头俄延俄延不是正好?”
她嗔他一眼,“你瞧我这裙子,还湿着呢。”
“用灯笼烤烤。”
他拉着她钻到夹竹桃丛中,借了块石头挨着坐下,把灯笼贴在她小腿上。
月贞此刻就怕一个人,一个人就总忍不住去想了疾到底来不来,这问题纠葛在心里越来越绝望。在厅上又不作数,人虽多,却反衬得人更孤独。眼下这个境况最好,他比旁的人离她更近些,但又没有抵达到心里,像隔着窗户说话,不太真切,也不太假。
所以她也放任了,与他坐在那里,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今日这阵仗我从前做梦都不敢想,那么些人给我磕头,给我送礼。要说嫁到这样的人家,还是有些好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