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继先愣了一下,两只小眼珠子骨溜溜转了几转,忽又笑嘻嘻地说道:
“是,是,那是当然,那就以后再说吧。夫人大病初愈,此事不必挂怀,官家那边,继先自会去复旨。夫人放心,继先告辞了。”
王继先走了之后,清照与婉华商量,觉得王太医来意不善,和李远说了,也觉可虑。明诚遗下的古器字画,牵连着两个人的心血。明诚去世后,已按他的遗嘱,装了两船书籍衣物,派两名故吏护送往洪州去投奔妹婿。李远意见,把余下的古董字画,再装一船去洪州,留下少许敷衍王继先。清照犹豫不定。过了几天,已是闰八月十二日,王继先又来为清照诊病。婉华回家去了,李远却在。开过脉案药方,李远邀继先坐下吃茶,继先忽然面带忧色,从袖中取出一份奏章底稿,双手递与李远,说道:
“这一份弹劾的奏章,是继先相知的一位御史草拟的。因为涉及令姐的事,关系重大,继先看了,不禁为夫人捏一把汗,劝他暂时不忙申奏,特地借了这份底稿来,请夫人过目。”
李远匆匆看了一下,吃了一惊,忙递与清照看,清照也是暗暗惊骇。原来奏稿中检举已故江宁知府赵明诚遗孀李清照所有古器字画,不愿献给朝廷,却装了两船不知去向,据悉已按明诚遗嘱,驶往江北投献金人,因此赵明诚夫妇有通敌的重大嫌疑云云。清照又气又急,双手抖,胸头郁愤,又是一阵眩晕,素兰急忙在旁扶住。清照镇定了一下,愤愤地说道:
“含血喷人,岂有此理!”
“是啊,完全是无中生有,我向吕相公申诉去。”
李远脸涨得通红,大声嚷道。
“别,别这样。”
王继先眯细了眼,装作体贴地劝道:“这些御史公都是捕风捉影的能手,朝廷准许他们风闻奏事,益放肆了。若是好好打,也就按捺下去。若闹毛了,他们奏明皇上,连宰相也奈何不得。若把夫人下到大理狱中审讯,那苦楚自不消说。夫人又一向是清高的,传播出去,名声也就被败坏了。这可是件大事,夫人还宜三思。”
清照想象下狱的情景,不禁一阵战栗。李远犹然不服,愤怒地说道:
“姐姐别怕,我这就去找吕相公,请他进宫去禀奏皇上,那御史又能奈何我!”
继先摸摸稀稀的黄须,嘿嘿笑道:
“这通敌大事,御史上了奏章,官家还有不交大理审讯的?”
清照含泪沉思了一会,断然道:
“王太医,清照愿将三代青铜彝器献给朝廷,也不要赏赐,什么时候送进宫去,悉听吩咐。那字画并不怎么希罕,就留下了。请太医复奏皇上。御史那一头,我一分银子也不花,他要怎样,随他去吧。”
“好,好!夫人英敏卓识,下官佩服。继先这就进宫去见驾,官家定然高兴。那赏金还是要颁赐的,如果夫人一定不收,那就暂存内库,随用随支。至于御史那边,既然夫人已将鼎器献了出来,也就没有口实了,下官去跟他打个招呼,就说是误会了,我与他知己,这银子也不消花费的。”
王继先顿了一下,忽又关照道:“夫人,这颁金献鼎,乃是皇上宫禁中的事情,不必外传,否则外间添油加酱,纷纷议论,反倒辜负皇上一片好心了。”
“这个,清照明白,奴是绝口不敢向外间提起的,只说是清照自愿捐献就是了。”
“这就好,这就好!”
王继先拱手告辞,得意洋洋地走了。
李远跺足道:
“姐姐,这分明是敲诈,白白地让他们占了便宜,不知皇上可知道王继先在干这伤天害理的事?”
“算了,兄弟。”
清照惨然道:“财去身安乐,图个太平吧,就只是对不住明诚在天之灵,他才去世,我就把他辛苦搜集的青铜器都断送了,怎有面目九泉相见。”
夜深人静,窗外月色惨淡,月亮周围有一圈异样的黄色光晕,光晕下面,忽然现出血一般的红光,仿佛是刀兵又起,大难将临的预兆,叫人心惊胆怕。习习晚风,穿过窗户,抚拂着清照凌乱的鬓,为才女的悲伤遭遇而哀痛。清照仰望天空,痛哭着叫道:
“苍天啊,山河破碎,国家危在旦夕,丧心病狂的人还在迫害我这个孤苦伶仃的寡妇。长太息以掩涕兮,哀人生之多艰,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国事如此,明诚又逝,我李清照彷徨踯躅,无路可走了呀。生不如死,生不如死!然而故园沦陷,国土未复,死也不能瞑目。天哪,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何以了此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