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只能如此。返回老家大院时,他的心情沉重到了极点。不知为什么,他并没有重任在肩的自豪,而有着难言的失落感、被遗弃感。无论在内心怎样自我叮咛都没用,这种感觉是越来越清晰了。他后来想,这也可能是与那支心向往之的部队分离的缘故——还有,与綪子的分离……
执掌宁家大院的堂叔对宁珂的归来有一层虚虚的、巨大的热情。他尽一切所能表示这种热情,终于让宁珂有些警觉。后来他从与李家芬子的交谈中才得知,堂叔是害怕侄子越来越多地出入大院,最后会长留不去。而这个年轻人必然是宁周义更为信托的,那时他这个当家人的使命也就结束了。宁珂心头『荡』过一丝蔑视。当然他现一切远不是那么简单这个大院的当家人对他的任何警惕,都会对那件大事构成巨大威胁。
宁珂故意时不时地在李家芬子面前、在堂叔面前,流『露』他难以久待的心情。堂叔毫不犹豫地说“年轻人见世面大了,哪能住得惯。来家看看,尽了孝心也就行了……”
李家芬子却希望侄子一直待在身边。宁珂对堂叔说“爷爷常埋怨我不顾恋老家,世道『乱』起来,连个退身之地都没有!”
李家芬子听到这一句就泪眼涟涟。
堂叔阴着脸“如今世道就够『乱』的了,土匪进山了……”
宁珂紧接着说“该是我们出面办民团的时候了,家里这几支枪顶什么用?官军现在保着我们,可官军属于官府的,他们说走就走……”
李家芬子和堂叔一声不吭。又停了一会儿堂叔说“那要听你爷爷一句话了,原来这几支枪还是他留下话才办的……”
宁珂一急,说出了一句自己深为后悔的话“这也是爷爷的意思……”
堂叔看看李家芬子,立刻缄口不语了。
宁缬在宁珂归来之前一个多月就离开了。她先是与许予明成双成对地出入,后来许予明走了,回省城了,她也跟了去。官军营长老雕死在松林中,此事引起了兵营的大『骚』动。很多人都认定这是一起谋杀,而且必定与那个胖胖的风流娘儿们有关——他们终于设法在一天傍晚劫走了宁缬。宁缬只是一会儿嚎哭一会儿大笑,说自己正与老雕在松林河边漫步,突然遭到了冷枪——她巧妙地隐下了凶手许予明。谁对于这个奇怪的案子也没有办法,最后有人将拘捕宁周义女儿的事透给了一个军长,军长立即勒令释放宁缬……宁缬平安无事地回到大院,只是眉宇间平添了几分悲壮的神气。许予明返回后,了解到宁缬被捕后的每一个细节,感动得不能自已。他从此对她更是爱不释手,并从心里认定对方是人世间的一块珍宝。当时的许予明正好在东部城市有事,匆匆赶来,在大院住了半个多月,又携上宁缬匆匆离去。
但两个人在大院中留下了难以消除的恶声,就像狐狸留下了臭迹。那个兵营也暗暗嫉恨大院,竟然怂恿一些散匪『骚』扰宁家。一天半夜响起枪声,好多只狗一开始狂吠,后来吓得悄悄藏在一角哼哼。大院『乱』起来,几个持枪的比赤手空拳的人还要慌张,当家的堂叔急得两手奓着,跟李家芬子说话已是商量后事的口气……宁珂喝住了『乱』跑『乱』窜的人,将持枪的几个推到垛口上。堂叔不断地咕哝给官军送信,宁珂不得不提醒他“枪声就是最好的讯息,人家正想看我们的热闹呢。”
一夜惊扰终于过去。值得庆幸的是那只是一小股散匪。宁珂想不到这会给他的筹划带来一个大大的转机。堂叔亲自谋划起购枪拉人的事,一遍遍算计银两使费,还跑了几次县城,找了县长。县长是个满脸胡茬的油胖子,紧追着堂叔的脚步进了宁家,后边就是一大叠子礼品绸缎、茶叶、银元……堂叔看了礼单有些慌,不知如何是好,李家芬子却大大方方把单子收下,说这就是办民团的钱。
从道理上讲,未来的民团属于这一带乡民,且由官军代管。但实际上『操』办者是宁家,宁家将成为它的实际主人。宁珂在堂叔的应允支持下,一个人奔波起来——匆匆地去海港、东部城市,又与军营的人打起了交道。他这期间有好几次在妻子身边停留的机会,都因为手头的行程紧迫而放弃。他只在午夜仰躺着想一会儿綪子,最后幸福的微笑挂在嘴角,缓缓进入睡眠。
那个“学堂先生”
偶尔来宁家做客。他是宁珂请来的“乡下名士”
,博学而尚武;交往下来宁家的人都现,这个人博学倒谈不上,尚武却是真的。先生不足三十,兵器样样精通,脸上时而流『露』一股杀气。不久宁珂就与当家的商量,聘他做民团教练,此刻的民团尽管只有几十支枪、三十多个人,但已具备雏形。训练就在北部山下河套子里,『摸』爬滚打,投掷、瞄准、队列等等,但大部分时间是围坐了听教官训话。
宁珂自从将队伍交给了“学堂先生”
之后,就很少到民团队伍中去,而将大部分时间花在外面。一大笔军火生意正在运筹中,这当中他终于回了一次队伍,见到了殷弓。他现殷弓尽管对他十分满意,谈话中几次赞扬,但脸上始终有着难以祛除的阴郁。从殷弓那儿走开,他又回了一次东部城市。当踏上那个老式洋房破旧的木头楼梯时,两手都开始颤抖。他找到了那扇门,里面只留有淡淡的白玉兰香气。衰老的姑妈告诉他綪子等不到他,就回曲家大院了——她在那儿等待自己的丈夫……
宁珂在有着昨日气息的新房中度过了一个难眠之夜,一大早又匆匆离开。他不能耽搁,只想赶回山区……
我的綪子!我该有一匹好马了,一匹纯种红马,骑上它驰骋原野。有人说看,又一个浪子!你会说看,我的夫君!
宁珂如果直接回那个大院就好了。可他心里挂记着那笔交易,就直接去了军营。他不知道离开这短短一段时间生的巨大变故那个充当民团教官的“先生”
神秘地失踪了,接着上峰又下了一道指令,解散民团。宁家大院的堂叔正到处打听缘由,找宁珂,还日夜兼程去见了那个油胖县长。县长推说什么也不知道,满脸堆笑送了他很远……宁珂与一位团副过从甚密,他们正联手做事。这一次宁珂见到他,他好像有些慌张,脸『色』通红,一边让座披衣服,一边吩咐旁边的人添水,说去去就来。
宁珂喝着茶,并未想别的。待了没有十分钟,突然进来三个剃了秃头的士兵,其中的两个端了长枪,一个提着盒子枪,一下子围起他。
宁珂腾地站起。端长枪的上来就拧胳膊,被他甩开了。这时一边的人把盒子枪『插』到腰上,骂了一句“妈的,想耍少爷脾气!”
接着照准他的腮部就是一掌。他没提防这一下,只觉得一阵剧疼。他明白反抗已经没有必要,承受吧。他们拧住了他。
他被押着往外走时,看到那个副团长站在窗帘后边,全副武装,正注视着这边。
这是个早晨。
四
一天过去了,宁珂被关在一个石头房子中。这个房子顶多有六平米,黑洞洞的,镶了铁条的小窗上不时出现一张好奇的灰脸。窥视者的眼睛像黄鼬一样尖亮。他琢磨这是军营中专门关押人犯的地方,又不知道这种倒霉的建筑在什么位置。当时他被推来搡去弄到这儿,已经失去了方位感。但他知道并未走出军营。现在他一直想的是究竟出了什么事?
当然最有可能的是军火交易败『露』。不过就他的公开身份而言,军方远不至于这样对待他,宁缬就是一个例子。这儿大概没人知道他与武工队的关系。民团的事情呢?这更不成问题……一天一夜他都未合眼睛,加上一路的疲惫,这会儿真是倦得很。
大约半夜时分,他正在打盹,门开了。进来两个人,一个卫兵提着桅灯,一个长官——他自称是军部派来的,专门处理此案。这个人细高个子,脸很黄,即便大热天也仍旧穿着厚军服,面孔十分严肃。他的口气还算和蔼“宁先生受苦了。不过这也是迫不得已……为了早些出去,我们简单谈谈吧。”
宁珂倦倦地看着这人,内心却急急地判断——谈些什么?
“简单谈谈吧,不谈是不行的。宁先生自然明白,自然爱惜自己……”
宁珂沉默着。
“……军火究竟弄到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