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拍了一下我的手臂“我、阳子,还有吴敏和梅子,我们这些人与你也不一样。我们与你的最大差别就是没有那样的经历——我们没有平原和山区的生活,没有经受那场人生的折磨。那是最底层的折磨。说起来尽管各自也有那么一点苦痛经历,可我们差不多一直是待在一座城市里,在街道上赖赖巴巴地长大的。这里和那片平原山区完全不是一回事儿。我相信这一点,相信它们之间有极深刻的区别。相对而言,我们只在一种非常单一的情绪里哭哭泣泣、打打闹闹。这座城市有时候看上去很大,一条又一条马路拐来拐去,有各种各样的热闹地方,其实它很可怜。它太小了。它说白了不过是大地上的‘盆景’,而且淤满了人『性』的污垢。这里没有真正的高山,就造假山;与野物打不上交道,就在公园里囚禁各种动物;没有大江大河,更没有大海,就在城里搞起一潭死水,还取名叫什么‘湖’。那些曲折的街道走起来还要『迷』路,它引着你走上很远的废路,就为了显得复杂和漫长;其实我们只在不大的一个地方兜兜圈子。这些曲折只是一种『迷』『惑』,一种假象,目的就是为了自欺,为了让人兴致勃勃地转圈子。这样转来转去,一个人就会放弃登高远望的想法,也放弃了远行的打算……好长时间了,我总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躁、这样不安,后来才知道,我是慢慢看破了这座城市的假象和计谋!我开始渴望,渴望能像一个真正的人那样放开手脚,走出这个又污浊又渺小的‘盆景’!走得越远越好,走到真正的高山大河那里、走到一望无际的地方去,哪怕等待我的是荒漠和死亡……想是这样想,可真要做到就太难了!一个人一旦真的要走,要换一种活法,就会现自己还远没有这份胆量,没有这份气魄,身边的拖累还是太多,牵挂还是太多,各种障碍垒叠得像大山一样……但最可怕、最要命的就是,再不走就晚了,现在走也已经晚了——生命是有限的,这就是平常说的‘时不我待’!我一直在咬着牙下这个决心——这个过程拖下来真是苦啊,这就是我的病根……”
三
他说得时缓时急,那种内在的急促和焦虑再明显不过。他用力地拍打我的后背,都把我拍疼了“我们现代人天生是一些不会行动的人,只会纸上谈兵。比如说在纸上几秒钟就可以画出‘一公里’,可真正的‘一公里’是什么?我们真的明白吗?我们只能从心里去感觉它,我们的脚和腿弄不明白。这就是我们与另一些人——真正的人的差别。我有时候想到我的父亲——他一辈子的聪明和智慧都是用来弄懂纸上的那‘一公里’,他从来就没打谱用自己的两条腿去度量那‘一公里’,也不想去弄懂真正的‘一公里’是怎么回事。所以他懂得越多,就越脆弱。他的知识很多,但没有思想。没有思想的知识人就是脆弱的人,也就很容易被‘饥饿’吓住。你肯定明白我的意思……”
他的话让我想起了那个口吃老教授、那个老年讲师。是的,他们在后半生都曾经被“饥饿”
深深地困扰。他们崇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的精神,在强暴面前也没有跪倒;可是他们却惟独抵挡不住“饥饿”
的折磨——一辈子与书为伴,过惯了精神生活的人,当有一天要与这一切绝缘、连一片字纸也看不到时,竟是那样难以忍受。这种“饥饿”
的滋味也许真的无法消受……剥夺了他们精神劳动的权利,杜绝一切这样的机会,即使是一个真正的勇士,也会被这种“饥饿”
折磨得死去活来。他们最后不得不伸手接过一碗馊食……
“听听吧,这就是父亲他们的故事。这样的故事我们从小就听惯了,可就是没有听听另一些人的故事,比如山里人的故事。在那些最偏僻、最贫穷的旮旯儿里,就活着一些与我们完全不同的人。他们一代一代都有自己一套对付日子的办法。他们很穷,待在山窝里受尽磨难,平时却并不比我父亲他们沮丧,结局也没有那么惨。他们甚至很乐观。有人如果认为他们都是些痴呆呆的土人,那就错了。我深信他们这些人当中有真正的智者,他们拥有另一种坚忍和强大,他们像泥土一样不可战胜。这其中的奥妙到底在哪里?我们应该多问问多想想。但是,很不幸,我们是一直漠视这一点的。我们耽搁得太久了,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所以我才想抓紧时间,准确点儿讲是要找个孤注一掷的机会——彻底甩开那一团污浊,走进另一个世界!这一趟非走不可,因为我知道随着年龄的增长,体力会越来越差,将来想走也走不远了。我们已经耽搁不起了。我整天想的就是这些。我把父亲的手稿一沓一沓找出来,母亲不让动,我就告诉她我们必须把它放在阳光下晾一晾,不然的话就会霉烂。我小心地一页一页放开,就像山里人晾晒地瓜干似的,把它们晾在院子里。翻动这些手稿的时候我才明白父亲当年真是‘饥饿’而死——他们后来又允许他译和写了,却不准他署名。他甚至是有些感激地伸手接过了这‘活儿’,就像饿个半死的人不顾一切地接过那碗变质的‘份饭’……结果他还是没有挨过最后的那场大‘饥荒’。”
我久久沉默,因为我无言以对。他在说精神的饥荒,那是一场空前的、后来人也许永远不会理解和相信的大面积的饥荒……我由此又想到了那一次林蕖的长谈,他的关于五十年代出生的这一代人的特殊境遇。显而易见的是,吕擎的痛苦是与之不同的,但却是彼此影响相互关联的——那个夜晚参加交谈的人当中,除了林蕖,似乎只有两个人有机会观察过大面积的底层生活,这就是我和庄周——当庄周说将来要做的一个重要工作,就是把所见所闻全部记录下来时,林蕖却持某种保留态度。他说“这种记录和展示既是急需的,有时又是危险的,它会使我们与另一些人划不清界限。个别人正在把这些当成一种话语权、一种资本和手段,他们已经蜕化成了冷酷的目击者和情况收集者……”
我曾长时间理解着林蕖的话,想弄懂其中的深意。我不明白的是,冷酷不好,但“目击”
和“收集”
有什么不好?所谓的苦难,它对于每个人的意义是不一样的。一个默默行动的人,才是真正强有力的人。我说“林蕖,这家伙怪怪的,我现他与我很难交流;不过他正在扎扎实实做事,这是让我钦佩的地方。”
吕擎点头“他每天忙得马不停蹄,所以绝不会得什么忧郁症。不过他也有自己的恐惧,我知道他现在怕极了——你上次就应该现这一点……”
“他吗?他恐惧什么?财富?女秘书?”
“他恐惧被这一切腐蚀。他非常恐惧,这是真的!因为他开始怀疑自身的免疫系统……”
《饥饿》
一
我想,关于饥饿的感觉,我们与上一代人是完全不同的。
我至今还能记起外祖母弓着腰在阳光下晾晒菜叶的情景一片一片摆好——即便是嫩嫩的榆树芽、香椿叶,甚至是山芋叶,外祖母也要收好晒干,装在口袋里;口袋满了,她又把它们装在土缸里。我问外祖母为什么要这样,外祖母说“防饥馑哪……”
我笑着告诉妈妈“昨天外祖母又把一些红薯叶藏起来了。”
妈妈没有做声。外祖母不停地藏起那些树叶之类的东西,几个土缸都藏满了……我们家里任何时候都能找到保存完好的几大缸干菜。在我眼里这等于一个笑话。我不知道为什么外祖母会这样一丝不苟地坚持下去。我从记事起就见外祖母在不停地贮存干菜。
“妈妈,外祖母为什么那么怕‘饥馑’?”
妈妈告诉如果你有外祖母那样的经历,也就不会觉得奇怪了。一个人只有亲眼目睹了饥馑才会明白……
外祖母这一辈子遇上两次大饥馑。
一次是她十几岁的时候,平原上遭了蝗灾,从入冬起就没有粮食,到了春天开始有人饿死,大街上老人倒下了,接着是小孩,再接上是中年人和女人。他们饿得实在没有东西吃,就从倒下的地方挖土吃;两只手实在没有力气了,就用牙去啃。树皮早就啃光了,到处看不到一点儿绿『色』的树叶;有人把木头劈成小块,又用石臼子把它们捣碎,熬成糊糊。有人吃了白土,肚子胀得滚圆,疼得呼天号地“疼啊,疼啊,疼死我啦……”
没有人能救他们,就这么眼瞅着一个人在地上打滚,给活活胀死。有人去吃一种有毒的青蛙——明明知道它有毒,还是把它们吃下去,到后来口里吐着绿沫,满地爬着,自己把自己身上的皮肤都抓碎了,死得好惨……这一切外祖母都亲眼见过。
“一粒粮食、一点儿吃的东西也没有了吗?”
“没有了。”
“它们哪去了?”
“都被饥饿的人吃了,最后猫、狗,地上的蚂蚁、蚯蚓,只要会动的东西都被吃了;接着才吃草,吃树皮,它们都吃光了,再吃什么东西?就剩下吃土、吃石头了……你外祖母那一代人差不多都吃过土和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