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然后工”
等夸赞之词,形成了较大反差,这就意味着钱锺书对庾信赋的审美评判经历了一个由早年的钟情甚深、偏于主观到后期的冷眼静观、更趋理性的过程。民初诗评家陈衍先生曾针对钱锺书早期诗作的“绮靡”
之风,告诫其“汤卿谋不可为,黄仲则尤不可为”
(见陈衍《石遗室诗话续编》,无锡国专丛书)。观乎钱锺书后期诗作,确较其少作浑朴简妙。正如庾信的赋艺当作前后期看,钱锺书的学风、诗风也有前后之别。
钱锺书在评论《小园赋》时又称,“庾信赋推《哀江南赋》为冠,斯篇亚焉,《枯树赋》更下之,余皆鳞爪之”
《管锥编》第二五七则,第1518页。。这样的排序,可称允当。不过,从苏东坡赋与庾信赋的比较而论,位列庾赋三甲之末的《枯树赋》与苏赋代表作《前赤壁赋》之间,似有更大相似性。
《枯树赋》为抒情骈赋,共分四节,全文以树喻人,寄托盛衰忧思,凄怆感发,忉怛憯恻,兹录此赋与《前赤壁赋》可相比照者于后:
殷仲文风流儒雅,海内知名。世异时移,出为东阳太守。常忽忽不乐,顾庭槐而叹曰:“此树婆娑,生意尽矣。”
至如白鹿贞松,青牛文梓,根柢盘魄,山崖表里。桂何事而销亡,桐何为而半死?昔之三河徙植,九畹移根,开花建始之殿,落实睢阳之园,声含嶰谷,曲抱云门。……
况复风云不感,羁旅无归,未能采葛,还成食薇,沈沦穷巷,芜没荆扉,既伤摇落,弥嗟变衰。《淮南子》云:“木叶落,长年悲。”
斯之谓矣。乃为歌曰:“建章三月火,黄河千里槎。若非金谷满园树,即是河阳一县花。”
桓大司马闻而叹曰:“昔年移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枯树赋》)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
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前赤壁赋》)
《枯树赋》借东晋名士殷仲文的感叹起兴,又以东晋简文帝时大司马桓温的悲慨收尾,虽未如《前赤壁赋》那样采用汉大赋的主客问答结构,却隐有对答应和之势,可以说是采用了隐性的问答形式,而且所传达的都是微眇个体面对盛衰盈虚时的沧桑之悟、时间之悟,只是苏东坡以他的豪放旷达消解了飘逝与永恒的对立,从而走出了庾信式的盛年难再、繁华成空的悲情,我们因此大可将《前赤壁赋》中的“客”
看成庾信的替身,而苏子的答客问则是对魏晋南北朝时期遍被华林的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的悲观主义人生观的回答与调解。从语言风格上来看,《枯树赋》的运句行文虽然能在骈体文的框格内展现腾挪之巧,颇合于《四库全书总目》所谓“华实相扶,情文兼至,抽黄对白,变化自如”
的评价,却到底比不上《前赤壁赋》的潇洒灵动、斧凿无痕,这就印证了钱锺书对苏、庾二人的评价,“如果说庾信向人们展示了如何在词赋的严苛对偶格式下体现出婉转优美的话,苏东坡则成功地柔化和融解了这种僵硬的骈偶形式,磨光了其棱角,使生硬的对偶调和无间”
。见本文第一节译文。
钱锺书又指出,“在苏东坡的赋中,我们会发现作者所惯有的奇思妙想、轻快语气、幽默以及博喻。批评家们虽然注意到了这些特点,却忽略了苏东坡的赋与其他文体作品的区别,亦即速度上的差异。苏东坡的一贯风格是‘迅急’,正如阿诺德对荷马史诗的评价,但在他的赋中,他却放缓了速度,让人感觉到他似乎在玩赏着每一个字眼。如《前赤壁赋》苏子问客曰‘何为其然也?’以下的段落,便有意采用了慢镜头般的舒缓节奏。当然上述评价并不适用于《延和殿奏新乐赋》《复改科赋》等失败之作……”
钱锺书以音乐术语“速度(tempo)”
评价苏东坡的赋,并指出苏东坡的赋与其他文体作品在文风上的根本区别就是由荷马式的“迅急”
变为“舒缓”
,可以说是打通了文学与音乐的界限,又包含着中西文学的比较,确实颇有新意。tempo为意大利文,原意为时间,复数形式为tempi,乃常用音乐术语。在音乐中,时间被分成均等的基本单位,每个单位称为一拍。“拍(beat)”
是给演奏者指示(如以指挥的手或指挥棒的动作或以节拍器的滴答声)的时间单位或速度单位。拍子的时值是一个相对的时间概念,比如当乐曲的规定速度为每分钟60拍时,每拍占用的时间是一秒,半拍是二分之一秒;当规定速度为每分钟120拍时,每拍的时间是半秒,半拍就是四分之一秒。每分钟多少拍的英文简写是bpm(beatperminute),常见于乐谱前端,以标示音乐行进的速度,如急板(Presto)的行进速度为168~200bpm,也就是每分钟168~200拍;快板(Allegro)的行进速度为120~168bpm,也就是每分钟120~168拍;行板(Andante)的行进速度为76~108bpm,也就是每分钟76~108拍;柔板(Adagio)的行进速度为66~76bpm,也就是每分钟66~76拍。Presto、Allegro、Andante、Adagio都是意大利文,本义为veryfast,fastandbright,atawalkingpace,slowandstately,从这些词的本义来看,钱锺书所谓“迅急”
(emilyrapid)与舒缓(thedeliberateslownessandease)分别相当于音乐里的急板与柔板(也称慢板)。这就是说,在钱锺书看来,苏东坡诗词散文的韵律多为急板,其赋作的韵律则多为柔板,由诗词散文的文势迅急变为赋作的行文舒缓,就如同西洋乐曲的从急板变为柔板,也好比古琴演奏的从“骤急”
变为“清徐”
。
钱锺书以西洋乐理论苏赋,确实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新颖的视角,也确实有助于揭示苏赋的审美特质。以《前赤壁赋》为例,此文与《江城子·老夫聊发少年狂》《石鼓歌》《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刑赏忠厚之至论》《教战守策》等诗文相比,确实放缓了行文速度,有一种清徐之逸兴;再从文章布局来看,“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
一节,从文义上来看,可有可无,因为主客饮酒江上、箫歌和鸣所生之悲感已足可为下一节人生须臾之哀叹起兴,但从文章的乐感上来看,这一节又绝不可弃,如果少了这一节,行文的速度就降不下来,柔板的韵味就会减损许多,也收不到引人遐思、引人入胜的效果。
不过,苏赋的韵律并非都是柔板风味,如《延和殿奏新乐赋》《复改科赋》等钱锺书所谓“失败之作”
自不必提,他如《滟滪堆赋》《屈原庙赋》《洞庭春色赋》等,语密词繁,亦不如《前赤壁赋》《后赤壁赋》之舒缓灵动、清徐秀逸;与此同时,苏东坡的诗词散文也并非都是文势“迅急”
之作,如《定风波》一词就颇有柔板风味,其中的短语“谁怕?”
,上承“竹杖芒鞋轻胜马”
之轻快,下启“一蓑烟雨任平生”
之豪兴,颇似“苏子愀然而问”
一节,具有放缓文势、引人遐思之效。
在《苏东坡集选译》书评中,钱锺书谈道,“苏东坡的俏皮与哲思在李高洁的译文中变成了笨拙与说教(Su’splayfulnessbeesalmostelephantineiranslation,andhisphilosophisingsreadsopontificalinEnglish。)”
钱锺书:《评〈苏东坡集选译〉》(ABookNoteoionfromtheWorksofSuTung-P’o),《清华周刊》第十一期英语增刊(EnglishSupplement),1932年,第747页。。此亦无可如何之事,苏东坡诗文妙品之纵逸自如、潇洒不羁,即便是精于汉语文学者尚不能把捉,又岂能苛责于外人?余论:关于今人作赋
自苏东坡《前赤壁赋》出,赋之境界全开,诚可谓“一洗万古”
。今人作赋,当效其神理,以散驭骈,自如挥洒。
苏东坡上承庾子山、杜樊川、欧阳永叔,以文豪之大手笔,开文赋之新天地。我辈处白话通行之世,傥习为赋作,自以采文赋之体为宜,亦可兼纳律赋之音色,骈赋之工对,骚赋之比兴。
自篇幅体制而论,我辈可于抒情小赋一体多所修习,务求以灵动之文,写真挚之情,不溢美,不流俗,庶几有成。至如汉大赋之体,本为宫廷文学,绣错绮文,体制恢宏,且不免粉饰夸大之嫌,非今人所宜尤而效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