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子接过撕下来的纸张,默不作声去了外间,默默地展开,默默地念了一遍又一遍“兰子,你心里苦啊。不过,有我呢,我会好好陪着你的,不会再叫你受一点儿委屈,受一点儿苦的。世事会好起来的,日子会好起来的。只要有我在,什么风霜雨雪、沙尘满天,咱都一起扛,咱都不怕。”
平静的日子也有不平静的细雨微澜。这天晚上,两灰小子灰头土脸、鼻青脸肿地回来了。女人心疼地察看伤到哪儿了,给两人上药消炎。男人问出了甚事,跟谁打架了。两个小娃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吭气。男人想了想,就没再过问这事儿。两娃娃洗涝好,上炕了。男人去听门,王凌骄傲地说“这几个娃娃太没用了,连咱两个人都打不过,还敢胡说八道。他们再敢乱说话,我还要打他们。”
沐生说“打就打了,咱也有人,好些个娃娃跟咱都可要好了,不怕他们。可为甚人家要骂咱是地主家的小崽子呢。咱家真是地主吗,地主有那么坏吗,周扒皮、黄世仁、刘文采、南霸天真的存在吗。”
王凌说“我也不晓得,电影上演的,书里说的,应该有吧,不然咋写出来的。”
沐生说“那可不一定,瞎编的故事多了,寓言故事不都是瞎编的吗,你见过哪只小羊、小狗会说话了。”
王凌说“也是啊,大人们真会编故事,咱以后要不也编好听的故事咋样。”
沐生说“好呀,咱明儿个就好好想,好好编。”
没一会儿,两个娃娃就睡着了,出细微轻缓的呼吸声。
男人愣在了门口,一动也不动,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下来。他默默地回了屋子,脱了衣裳,一声也不吭,轻手轻脚上炕,躺进被窝。女人的手伸了进来,胳膊伸了进来,身子贴了上来。他还是一声不吭,一动也不动。女人心疼地说“你咋哭了,出甚事了。”
男人在枕头上蹭了两下说“没事儿,就是难受。”
女人摸着他的胸膛说“难受啥呢。”
男人反身搂住婆姨学说了一遍两娃娃遇上的事情“我都快没心劲了,不要看我一天乐呵呵的,教义子跟两娃娃学这学那,其实我也不晓得学这些有甚用项。有时候我都想放弃了,任由两娃娃过个自由自在的童年,长大在农场当个自由自在的农民。不操那么多的心,不劳那么大的神,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
女人亲了他两口说“瞎说甚呢,你说过的,没文化,真可怕,我记一辈子。学下的都是自个儿的,一辈子受用。娃娃们就是一辈子走不出去当个种地的,也要活得明明白白,看清这个世界,不能糊里糊涂过一辈子。只要活明白了,做个有用的人,干甚不一样。娃娃大了,如果出不去,我就给他们教医术。这到哪儿都有用,甚时候都有用。你要干甚,探索人体的奥妙,我有医术,看谁探索谁。”
农场的生活平静而漫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学习是如今最重要的任务。大家伙儿每天聚在一起,学习报纸,学习刊物,学习选集,见面打招呼要背两句语录,分手也要说句语录。每天从早到晚,大家伙儿好象都在念书,听书,背书,写书,仿佛一夜之间,多出来不少文化人,有演讲家,歌唱家,写作家,比比皆是,没有人能搞清楚到底有些什么家。
吃的一天比一天差,农场人的炕桌上,黄米油糕不见了,油馍馍不见了,炸丸子不见了,什么油炸的东西都不见了。羊肉不见了,猪肉不见了,什么跟动物有关的肉都不见了。白馍馍不见了,稻米饭不见了,什么跟细有关的粮食都不见了。桌子上每天都是所谓的粗粮,王米、小米、土豆、红薯、高粱、南瓜、荞面,大白菜、酸白菜、红萝卜、腌菜、酱菜,各种盐多油少甚至没一滴油的菜成了炕桌上有且仅有的唯一的一盘菜。没有人晓得农场出产的那些大米白面去哪儿了,没有人晓得农场喂的那些猪,放的那些羊去哪儿了。没有人晓得为什么牧场变成了耕地,农场里的娃娃还是天天喊饿。还好,农场的人守着大海子,还有鱼吃。可鱼也不见了,一网下去,只捞上来可怜的几条小鱼,还不够娃娃塞牙缝的。还好,农场的人还有的吃,农场的人听说,有些地方连吃饭都成了问题。
大地春回,万物复苏,田野里见天有了绿意。刘月骑着马在田间地头转悠,美其名曰“防疫。”
这时节哪有什么疫情,冷掏食瓦的东西,镇北人打小就吃不上吃不了几口,喝得从来都是温热的开水。北方寒冷的冬季,凛冽的风沙早已将一切害虫杀得个七七八八。刘月就是想骑着马踏踏春,去草原上纵横驰骋一番,在马上体验体验心跳加的激情。
她今儿个换了个方向,准备去圪梁梁上登高望远,瞅着没人的地方,立马山茆,吼喊几嗓子,抒抒胸中压抑不住的豪情。没曾想豪情没抒出去,倒见证了一段人间悲情。
跑着跑着,路过一个黄土高坡上的偏僻村庄,本以为一鞭子就过去了,没想到原本应该静寂无人的村子乱哄哄的,人们你追我赶往村头一户人家聚集。
好奇心害死猫的刘月打马进村,也想去凑个热闹。她放缓马,下马牵着缰绳往人多的地方走,一个惊慌失措带着哭腔的声音灌进了她的耳朵“月大夫,快去救人呀,迟了就来不急了。”
一个四十上下的女人跌跌撞撞跑到跟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刘月侧身一看“这不是大川的妹子小春吗,出甚事了,慌张成这样。”
她不紧不慢地说“小春,弄甚呢,边走边说,不要慌。”
小春边走边说“村子前几年逃难来一家子,女人昏倒在了村头,男人打门拾户叫人救他婆姨。村里人看他们可怜,救活了女人。人就是饿晕了,吃喝了两口就没事了,事后村子收留了这一家子人。第二年,不晓得为甚,那户人家顶门立柱的男人死了,剩下孤儿寡母讨生活,日子过得实在恓惶。没想到前几天村里有人传说,那女人得了麻疯病,要烧死外来的孤儿寡母。肯定是村里那个没娶上婆姨的老光棍没讨着便宜,起了瞎心,造谣生事。你快去看看,可不要出了人命。”
刘月很无语“小春说话咋还这么没轻没重,啰里八嗦的,这不耽误事吗。”
她翻身上马,一鞭子下去,驾的一声,马就窜了出去。她大声吼喊“让开,让开,不想死的快让开。”
人群迅向两边分开,好象被一刀劈开的浪潮。人马合一,一溜烟跑到了前头。刘月跑进院子,一个急停,小红嘶吼一声,双蹄落定,惊起无数尘烟。她横鞭立马,瞪大眼睛,大喝一声“住手。”
院子里的不少人都认识刘月,大队书记上前说“月大夫,你就别管了。麻疯病治不好,为了满村人的命,还是一把火烧了干净,一了百了。”
刘月没好气地说“哪来的大麻疯,尽瞎说六道。就是真的得了麻疯病,如今也能治好。胡日鬼些甚,把人都弄走,我进屋去看看。咋,还不想走,想吃牢饭,还是枪子儿。”
刘月的气场太吓人,一群人讪讪地不晓得如何应答。支书脸红脖子粗,急吼吼地说“听月大夫的话,走了,走了。地里的生活不干了,想偷奸耍滑,没门。快走。”
一桩惨绝人寰的灭门悲剧活生生叫横鞭立马的月大大夫挽狂澜于既倒制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