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夏日阳光正照向大地,矗立长安印书坊门前老樟树的枝叶纹丝不动,只有单调的蝉鸣一声声,令人昏昏欲睡。
“下一个。”
干涩疲惫而单调的嗓音自半掩着的房门后传出。
有候在门外焦急顾盼的青年一跃而起,迈着大步到了门前,却又忽然停住脚步,低头掸掸衣袖上的褶皱,抬起头来捋了捋左右额际想象中的乱发,深吸了口气,终于挺起胸膛昂扬而入。
审稿室内出奇的安静,就连窗外的鸣蝉也屏息凝神的候着,好像在等候命运的宣判。
随着那声“下一个”
迅速响起,那人已低垂着脑袋颓丧而出。
尽管这间长安最知名规模最庞大的印书坊有三间审稿室,全年无休运转,尽管所谓审稿大多就是装模作样的潦草一瞥,每日等候门前的队伍仍能一直蔓延至巷口。
前来投稿之人通常都是作者本人,因为审稿时,需要与坊内的编纂交流,回答“这是什么?立意?有何独到之处?”
经典三问。
想要通过寥寥数语便能惊艳每日阅稿到想吐的编纂,恐怕比登天还难。
于是等候书坊外的作者们俱是些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老油条,因为那些盛名在外的大唐天才们是不需要排队的,各大书坊的编纂们挤破头地想要拿到人家的稿子。
老油条们早已混了个脸熟,来书坊好像来逛才艺坊,三三两两聚坐一块儿,嗑着瓜子喝着冷饮哼着小曲,互相交流彼此过往的过稿经验,哪位编撰容易过哪位他妈没眼光的变态……
当然也有那种足够自信不屑讨论此类话题的作者,自带小板凳,左手捧着书册,右手摇着折扇,一副举世皆浊我独清的傲娇模样,偶尔与旁人搭上几句,也皆是帝国内外大事、国家礼制法度。
甚至还有许多从外地赶来的学子,把此处当成结识青年才俊、展示才华之处,三五围坐,聊天的话题无所不包,大到朝廷官员的罢免,某位大诗人的新作,小到帝都贵女公子的风流轶事。
于是书坊内落针可闻的寂静与窄巷内麻雀赶集似的聒噪形成某种奇异的和谐。
就在这时,在这个与过去没有任何差别的帝都清晨,在充满草木气息的夏风中,忽然响起阵阵轮毂压过青石路面的声音。
众人纷纷抬起头循声望去。
就见一只书生们赶考时背在背上,用于放置书册笔墨纸砚的竹编箱笼忽然出现于巷口。
而箱笼后有一个人正慢慢走了进来。
那是一个身披雪白衣裳的小女孩儿,四五岁模样,扎着可爱的哪吒头,左手打着油纸伞,右手拽着那只古怪的竹箱笼,周身沐浴在淡金色的晨光里,缓缓行来。
那只箱笼的尺寸较寻常所见足足小了一圈,与小女孩胸口相齐,更令人惊奇的是,箱笼下面装有滚轮,而上面用一块很厚的棉布盖着。
这也许是帝国唯一能推着走的竹箱
在陡然鸦雀无声窄巷中清晰可闻的滚轮声中,在所有人惊奇探究的目光注视下,小女孩就这样施施然地自巷口走入,淡定自若,走到印书坊门前。
将可移动箱笼留在石阶下,拾级而上,入印书坊内取了号,然后在坊外大樟树下的石狮子旁坐下。
行云流水的一番操作,令在场所有人目瞪口呆。
雪儿来的已很早,然而凡事皆有先后,似这般首次投稿、不谙人事的新人,自然轮不上三间审稿室门外凉爽通风的过道,更轮不到放置冰块、奉有清茶果品点心的雅室。
没有左顾右盼,她只是静静坐于石狮子脚下,清稚娟秀的面容,看不到稚童的天真无邪,却有着一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恬静从容。
本不想打扰到任何人,然而她的出现却如同一阵清凉的风吹拂,在人心中激起阵阵涟漪。
要知道大唐立国数百载,经济文化高度繁荣,三百六十行,盛产各类天才以及神童。
然而即便名冠京都的神童刘晏,到了九岁因为一篇歌颂皇帝封禅泰山的颂文而名满天下,众人目测这个小女孩不过四五岁罢了。
可这件事绝不是一个小女孩那么简单,在这个男尊女卑的社会,读书写字乃至言传万世——这是男人的领地,是且只能是男人。
因此小雪儿的出现,尽管够微小够低调,却意味着某种赤裸裸的侵略味道。
在愕然怔忪后,死寂的窄巷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宛若蜂群汹涌袭来的嗡嗡声。
大唐才子们,即便骄傲如斯,再也顾不得目空一切的书生傲骨,立刻放下书册,俯身加入众人的纷纷议论。
“这是谁家的小丫头?”
“她一身打扮虽简素,然而那份不卑不亢的气定神闲瞧着就是见过世面的,我看定是哪个大户人家的丫鬟侍女。”
“不可能,那些有钱人家随便走出一个家奴都浑身绫罗绸缎,不像不像!”
“可这么个小不点儿跑到这来做什么?”
“也许就是来拿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