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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第1页)

《向故园》

林子越来越稀疏,空中再也没有飞动的蜜蜂;代替阵阵花香的,是一股时浓时淡的硫磺味儿。

这里离那个“大开区”

不远了。

它在整个东部声名显赫,区内不仅有玩具厂、电子工业,而且还有年产几万吨的氯碱厂,有中型造纸厂和两个大型水泥厂,都是严重污染型项目。但它们因此而兴旺。玩具厂和电子工业早就处于半倒闭状态;而那些污染项目的重要投资者都是海外华人和外国人。几年前人们亲眼见到当地政要接待一个投资兴建化工厂的港商大小官员们倾巢出动,有人还以为这里正在接待一个皇帝呢。老百姓以为迎来了一个财神,不知道接来的是一个噩梦。他们想不到的是,这个像花园一样的海滨,洁净得一尘不染的沙滩,矗立起一个个喷毒泄污的怪物。以前的小造纸厂已经倒闭,新建的大造纸厂离海边还不到半公里,大量的工业废水沿着专设的地下渠道日夜不停地往大海里排放。北部的海湾一年多就染成了酱红『色』,当风浪涌起的时候,富含碱质和其他化学品的海水可以堆起一米多高的白『色』泡沫,泡沫消失后又会留下一片死去的蛤蜊和鱼虾。本来开区要建在芦青河和界河下游一带,可是由于煤矿先行一步,那儿已成为土地不断下沉的采掘区,所以大开区就移到了稍东一点。如果这个开区继续往东延伸,老憨他们的蜂场也就得永久撤离,并且再也没有回返之日。这里的大开不可阻挡,也许再有一两年就会彻底变个模样,那时候外出打工的人将找不到回家的路。迄今为止,整个的芦青河流经地区,从上游到下游,已经难找一块干净地方上游的砧山一带,国营和民办的淘金矿和小作坊连成了一片,它们正把大量氰化物排泄到河道里,一直污染了整个芦青河并殃及界河的后半程。由于小城是水6码头,所以那儿近年来已招引了大批投机商和走私者,伴随他们的当然是一些明娼暗『妓』;人贩子、盗贼、心狠手辣的包工头、造假『药』的,差不多是在一夜之间蜂拥而入。

眼前出现了一条南北走向的人工渠。为寻找过渠的桥梁,我一直沿着它走了很久。随着往南,渠水越来越黑,『药』味和臭味越来越浓;靠近水流的地方寸草不生,只有渠岸的上半部才长了一些蓼科植物。所有植物的叶子都有点黄,矮矮的,非洲纸莎草只长了几公分高就奄奄一息。渠水默默流动,里面好像没有任何一种活物。这儿成了一条显而易见的死渠,正日夜不停地把毒汁送进海湾。

沿着这条渠走了四五公里,找到了一座石桥。过了桥就算挨近了那片烫的土地——这儿离我们家当年的小茅屋至多有二十多公里,一眼望去,平原上一个个村庄的影子萎在那儿,一动不动,无声无息。田野上竟然没有一点青生气,没有乌油油的麦田,土地大部分荒芜着;有的地里尽管种了麦子,可麦苗稀稀疏疏聊胜于无。

我忍不住问几个庄稼人那是一些挺好的地块嘛,为什么一直闲置?

“那都是有钱人家的地,他们把它撂下,进城里赚大钱去了。”

另一个说“也不全是挣大钱。你想想种一亩麦子才赚多少?一家人要混日月,就不能土里刨食。这个年头什么都贵得吓人,就是庄稼人种出来的东西不值钱。”

我指指东边长满了蒿草的更大的地块,他们立刻说

“那些地前些年叫村头卖掉了,狗日的!村里别的东西——树呀河沙呀——卖光了,就卖地,卖一亩就好几万。村头的小汽车呀,喝酒的钱哪,都是卖地换来的!”

说话的是一个老人。他的话刚落地,旁边的一个小伙子——可能是他的孩子,用力揪了揪他的衣襟。儿子在阻止父亲说话。

“这样的事情就没人管?”

“都这样,谁管去?再说上边催他们这样干还来不及哩,上边说这叫‘开’哩!”

年轻人终于忍不住,接上父亲的话说“什么开,把地买到手里的那些人,三年四年碰都不碰,就让它荒着。再待些年,高兴了就在上边盖一幢两幢房子,不高兴了连一锨土都不动,一转手再卖出去,钱就翻上好几番。离开区近的这一围遭儿,好点的地几年前差不多都给卖光了,狗日的不吃人粮食!”

另一个人这时凑近了,笑『吟』『吟』问我“老哥你从城里来吧?不买我们村里的东西吗?现在我们村里什么都卖呀。前两年来了一个城里人,年纪和你差不多,一口气买走了五个大闺女……”

我还以为这是一句玩笑话呢,问了问才明白,原来是城里来这儿招所谓的“服务员”

,一个月的工钱只有几百元。这里离荷荷她们的村子不远了,问了问,这个人正来自那个村子。

那人抄着衣袖说“忒便宜嘛。”

“那她们为什么还要去啊?”

“不去干什么?庄稼孩子长大了,留在屋里能做啥?眼看着她们一天一天往上蹿,愁煞人哩。再说眼下也没有多少地了,就是有地,一辈子在上边刨食,累死穷死也没什么指望。这一来孩子好歹也算进城啊,总比在家里死趴着强。”

说这话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他说话的时候眼瞅着天空,嘴巴总是闭不上,像一个大黑洞。他这样看了一会儿把脸转过来,咬着牙,朝我用力地点一点下巴“你们城里人心黑呀!我可去过城里,知道他们使用的暗语,下窑子不叫下窑子,说是当‘服务员’!好生生的孩儿,在村里长这么大,男孩儿的手都没碰过哩,这下可好,不出半月二十天全都给那些两脚畜生给糟蹋了。孩儿苦啊,白天端盘子侍候吃客,夜间陪那些畜生过夜。半年过去了,一个个像喂胖的金鱼一样扭吱扭吱回来了,穿了裙子擦了胭脂,戴着大耳环子,当啷当啷像个妖怪;嘴唇搽得通红,像刚刚吃了人的血狼,见了大娘大婶就会浪笑。回家里立马掏给爹妈一大把钱,说盖房子吧修屋吧,买个‘电驴子’骑骑吧!真是没脸没耻还想馋咱街坊邻居哩。其实谁不知道这钱是咋来的。这钱也能花吗?有腥气味儿哩!”

那个人说这话的时候鼻涕流下来,赶忙伸出又大又黑的手迎着鼻孔往上一抹。我没有吭声。我知道他的话并不夸张,在东部小城,还有那个海港小城,我所到过的地方,特别是通往城里的郊区马路两旁的那些大大小小的饭馆,到处充斥着一些花枝招展的女人,这些人大都是从贫困村庄招聘来的“服务员”

。她们见了生人就“大哥”

不离嘴,一脸媚笑……我想起了那个村里的姑娘北北、小华、细细、代代和荷荷。

那个四十多岁的粗壮汉子在我眼前握紧拳头晃动,解恨地咬着牙齿“你以为庄稼人光是受你们城里人欺负?不是哩,庄稼人也有庄稼人的法儿哩!”

旁边那个人催他上路,他却一动不动坚持把话说完“俺庄里有个鸡爪老二,前些年开麻袋厂赚了大钱,如今专花高价从城里雇嫚儿,出大价钱哩,长得越俊价码越高,戴眼镜的更好!其实这些城里嫚儿能做什么?个个娇得要命,干一点活儿就喊累呀疼呀。鸡爪老二才不图她们做多少活儿呢,他要把她们一『色』儿全收拾——就是一个不留啊!有一回我见了鸡爪老二,说起这事儿他还不承认哩。我拍拍他的肩膀说‘老二,不用不好意思,你这个狗娘养的也算给咱庄稼人出了口恶气吧!’……”

他说完之后又朝我一咬牙关,点点头,这才开始挪动步子。

太可怕了。我盯着他的身影。他走出十几米远还回头看我,又一次握起拳头颤动着,大声咕哝一句“一『色』全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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