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威利走出飞机踏上舷梯时,凛冽的寒风使他一激灵,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呼吸时冷气直钻心窝。他早已忘记冬天的空气是什么样了,而刚才从飞机上看时纽约给人一个错觉好像是春天一样。他穿着厚厚的在舰桥上穿的外衣还冷得发抖,于是紧了紧围在脖子上的白色丝围巾,沿舷梯往下走时,呼出的气就变成了雾,威利看见他母亲从候机室的窗户后面兴高采烈地向他招手,他顶着风跑过机场。一时间在有暖气的屋子里他母亲不停地亲吻他拥抱他。“威利,威利,威利!啊,我亲爱的,又感到你近在身边,简直太好了!”
威利首先想到的是“她多苍老啊!”
他不能确定这一变化发生在他离家之后呢或在战前就不知不觉地发生了,而直到现在他才看出来。她的红头发已经渐渐褪色变成难以言表的泛灰的棕色。“妈妈,你的气色好极了。”
“谢谢你,亲爱的!让我好好看看你——”
她抓住他的胳膊,后仰着身子仔细地端详着他,她脸上放射出欣喜的光彩。她对她看到的一切感到既不安又高兴。她儿子经历了海上的巨大变化。这张晒黑的脸,扁平的面颊,突出的鼻子,又宽又厚的上下颚,已经有点陌生了。当然他是威利,她的威利,她想那稚气的嘴唇的弧形、曲线仍和以前一样。但是——“你长成大人了,威利。”
“还不完全是,妈妈。”
她儿子露出倦意的微笑说。
“你看起来真帅啊!你能在家呆多久?”
“我要在星期天早上飞回去。”
她又一次拥抱他。“只有五天!没关系。我要这五天比以前的五年过得更高兴。”
在驱车回家的路上威利给母亲讲的情况很少。他发现自己像电影中所有善良的守口如瓶的美国人一样,低估了战争的危险,夸大了战斗生活的烦恼。他母亲越催他讲详细一些,他的回答就越含含糊糊。他明白他母亲想让他讲一讲他无数次地从死神手中挣脱出来的情况,而他却偏偏坚持说他从未接近过任何真的战斗行动。如今既然已回到平民世界,说真的,威利感到有些失望,在他的参战履历中缺少令人毛骨悚然的逃亡、厮杀或受伤的记录。他对别人的盘问十分反感。他的正常的想法是着重讲述那些真正的惊险时刻的情景,但是一种朦胧的羞怯感又使他不愿意讲。沉默寡言是一种更奥妙的、颇受人尊敬的吹嘘方式,而威利充分地利用了这一点。
当他第一眼见到家时,他曾期望能看到真正的怀旧的烟火。但是汽车拐上了车道,在石子上咯咯地响着开到了大门口,威利只傻呼呼地睁大眼睛看着发黄的草坪和光秃秃的树木。屋里的陈设没有改变,但显得空荡荡的。十分寂寥,而煎火腿的令人愉快的香味盖不过弥漫的樟脑味。屋里的气味与过去大不相同了。他几乎马上发现了其中的原因;没有雪茄烟雾的痕迹。很久以前这种气味就从窗帘、地毯和家具覆盖材料上排除干净了。
“妈妈,吃饭前我想洗个澡。”
“洗吧,威利,我有好多事要做。”
威利在走廊里拾起一张报纸,当他小跑着上楼时瞧了一眼报纸的标题:麦克阿瑟进军马尼拉。他进到自己的房间,把报纸扔到了一边。他脑子里似乎有个传动装置在换挡,于是以前的他开始平稳地运转起来。他不再感到陌生,没有对比或时间消逝的感觉,看见那些旧书和那台留声机也不特别高兴。他脱下衣服,把海军制服和其他衣服挂在一起。只是淋浴喷头喷出的强劲水流吓了他一跳。他习惯了“凯恩号”
军官淋浴室那断断续续流量很小的喷水。这股美妙的充足的流水以及他调节水的冷热的那种轻易程度似乎比家中其他任何东西都是更奢侈的享受。在“凯恩号”
上是将蒸汽直接通入半封闭的冷水管里将水加热的,调节稍有差错会在几秒钟内把人像蒸煮海鲜食物一样活活烫坏了。威利就不止一次地被一团团滚滚的蒸汽烫得直号叫。
他突发奇想地取出了自己最好的花呢服装,一套在阿伯克朗比和菲奇花了200美元买的漂亮、柔软、棕黄色服装,并且精心挑选了一条粉蓝色的毛料领带,一双有多色菱形花纹的袜子和一件领子用纽扣装饰的白衬衫。裤子太宽松了,上衣使他有种衬垫过多,尺寸过大的感觉。打了两年的黑色领带之后再打这种领带似乎太怪异了,既花哨又带女人气。他在卫生间门背面的落地式大镜子前照了照。一瞬间他自己的脸让他大吃一惊。他部分地意识到他母亲刚才看出的那些变化。他感到不安的是前额线内的头发稀疏了。不过当他仔细地照镜子时看见头发稀疏的程度尚不明显,他还是原来的威利,只是穿着花哨的衣服显得疲惫,不太开心而已。他走下楼,厚重的垫肩让他感到笨拙,不自在。
他饿了。在他母亲高兴地谈论他英俊的长相的同时,他吃了一大盘鸡蛋和腌熏肋条肉,外加几个小面包。“你以前从来不这样喝咖啡。”
基思太太说,同时第四次给他杯里斟满咖啡,并以不安和尊重的复杂心情观察着他。
“我现在成了恶魔了。”
“你们这些水兵真可怕。”
“妈妈,咱们去书房吧。”
他说,一口喝完了杯里的咖啡。
有一个幽灵在这间棕色的摆满了一排排书的书房里,但是威利抑制住了他内心的敬畏和悲伤的感情。他坐在了他父亲那把红色皮革扶手椅子上,他有意选择了这个神圣位置,不顾他母亲的倦怠、悲哀而又充满爱意的目光。他把哗变的经过告诉了她。她发出几声惊讶之后就沉寂了,让威利独自讲了很长时间。此时厚厚的灰色云团滚动着布满了早晨的天空。挡住了射向室外空旷花床的阳光,室内的光线也变暗了。当威利讲完话,看着母亲的脸时,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一口一口抽着烟。
“哎,你怎么看,妈妈?”
基思太太迟疑了一会儿说:“她怎么——你跟梅讲过这件事吗?”
“梅甚至不知道我在纽约。”
他烦躁地说。
“你不打算去看她吗?”
“我想我要见她。”
母亲叹了口气“嗯,威利,我所能说的是,这个‘老耶洛斯坦’看起来像个可恶的魔鬼,你和那个副舰长完全是无辜的,你做得很好。”
“医生的说法不同。”
“你等着瞧吧。法庭将宣判你们的副舰长无罪的。甚至他们不会审判你。”
他母亲盲目的乐观并未让威利得到安慰。相反,却使他恼怒。“咳,妈妈,不是我责怪你,可是你对海军的情况了解得不多,这是显然的。”
“也许了解得不多,梅的事你决定了吗,威利?”
威利不想回答,可是他既生气又紧张。而讲出哗变的事已经削弱了他的自制力。“噢,这可能使你非常高兴。我确定那样行不通。我已经放弃了。”
母亲微微点了点头。低头看着自己衣服的下摆以掩饰露出的微笑。“那样的话,威利,你为什么还要去看她?不去看她不是更有善意吗?”
“妈妈,我不能就这样扔掉她不管,就像扔下一个跟我过了一夜的妓女一样。”
“威利,你已经学会了一点海军的语言。”
“你不懂海军的语言。”
“我的意思是你会陷入毫无意义的极度痛苦的处境——”
“梅也有权了解她的处境。”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看她?”
“如果能够去就今天晚上。我原来想现在就应该给她打个电话——”
基思太太以既令人悲哀又令人觉得有趣的口气说:“你瞧,我还不至于那么愚蠢。我准备明天晚上把全家人叫过来。我事先就想到了今天晚上会被占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