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是阿三。”
“冒牌货。”
“假一赔十。”
“你这里……有问……题吧?”
他吃力地指着自己的脑袋。
“好啦好啦,你睡一会儿吧”
“不睡!行生……坐死……睡神经。”
……
简化心里长了一层像栗子外壳一样的毛,再这么耗下去,没准自己也提前老年痴呆了。
睡意终于把他的嘴巴给封上了。
这是1小时前的事了。现在老头子呼噜声仍延续当年的气势,只是劲头被时间削去了大半。
泛黄的棉被凌乱地堆在床上,被褥又开始蠕动,从轻微的试探进化成大动作——那颗曾经光滑得有点不近情理的脑袋早失去了光泽,如一只表皮磨损的篮球,粗糙而喑哑。
这是医院的特护房,一人一房,托关系找的。简化坐在病床前那半张新的枫木凳上,目光聚焦窗外某个虚无的点。窗外的天蓝得刺眼,一棵玉兰树的脑门儿挂在窗台上,两排挺拔的棕榈树在秋阳下放肆地展示着油绿色流苏样的生命线,棕榈树夹着一幢外科楼,外科楼的楼道上人头攒动
,再远一点是一排刷着贝壳绿乳胶漆的康复楼。
《江岸》杂志社又催稿了,他的推理小说关于凶手真正作案动机的心理推导卡在思维的夹缝里——他不想走一般推理小说的套路,那给人的感觉就像衣服还没脱,裸体就已经呈现在放大镜下那样,毫无神秘感和新鲜感;他也不想弄得太玄,那样脱不了故意卖弄才华的嫌疑。他想用迂回的文字抵达犯罪灵魂栖居的空间,从而爆发出那么超常规的张力。他写了3个版本,改了3个版本,否定了3个版本。就这样卡住了,像高速行驶中遇到了堵车,前后左右动弹不得。
真正卡住简化的,是那张一成不变的日常清单上突然填充进来的内容,比如端屎倒尿擦身等等。简化不明白,年轻时那么干净利落的一个人,到头来竟这样麻烦啰嗦,如果自己将来也这样,还不如一了百了。可到时候的自己还是自己吗?简化不敢想象。
一声沉闷而冗长的低咽,像受伤的兽在呻吟。简化思绪受了惊,尽收回到病床前。
蓝白条纹相间的病号服翻过头顶覆在枕头上,露出纸片人黝黑光溜的上身,靠近衣领的纽扣卡在脖子上,脖子以上是病号服,病号服空荡荡的,露出一双反转搁在枕头上的手,针管被带歪了,暗红的血回流在细输液管上,手背针口处肿起了一块硬包。
这顽固的老头子又脱衣服了。大半辈子
赤溜上身的老头子硬是穿不惯衣服。
简化扯开那病号服,同时按下电子触屏,病房护理系统自动识别,老头子身上的管和线自动复位,针管仍歪着。小县城的医疗条件终究比不上城里。简化把那只没插针管的手拉回被窝,把插着针管的手轻轻搁在被面,抻过被子盖着那双脚踝比例过大的脚。
这里是龚县第二人民医院。医院坐落在城南街道新区厢一路,新区基建还没完善,周围比较荒芜。院内绿化面积大,有高大挺拔的常绿乔木,也有修剪得整齐划一的三角梅花圃带,还有小巧秀气的小太阳花。刚建没几年的医院,硬件设施与县城同级医院相比是占有绝对优势的,病房的设计舍得费地,每张病床旁边设有一个小陪护区。
谁都不愿意来医院,可是医院从来都不缺人。偌大一个医院,哪儿都是人。治疗区、康复区、候诊区,病房以及过道,没有哪一块空地儿闲着,自动推车、机器服务人,往来穿梭于狭小的过道里
“简先令!”
值班护士懒洋洋地叫唤。
老头子气没拉上来,像是漏气的手帕,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响。
护士看起来有些岁数了,矮矮胖胖的,顶多够简化的肩膀高。小眼睛,一副总是睡不醒的样子。她今天上午第三次来重新插针了,动作一次比一次慢,眼睛一次比一次眯,简化疑心她扎着针就能睡着了。
老头子手背的青
瘀像是劣质宣纸上无法晕开的浓墨重彩,老护士那圆润肥厚的手在青淤上拍了又拍,脉络丝毫没有要浮上来的意思。护士从被窝里摸出另外一只手。
扎下去又拔起来,“不要——痛——啊——”
老头子夸张地叫喊着,胖护士急得喘着粗气,几次三番,才在腕关节附近下了针。
扎了针,护士理直气壮地看看老头子,又看看简化,半眯的双眼射出审视的目光:这是一对凌驾在任何逻辑之上的父子——年轻的休闲服搭皮鞋,神思恍惚;老的对衣服过敏,穿不牢,这边穿上那边马上就脱。难道他们家没有正常一点的人吗?
“看好他,你自己看看这双手,看清楚了没?这还是手吗?再没有位置下针了,听清楚了,啊?”
“都不知道怎么看的”
护士临走又撂下一句。
简化想说,“都什么时代了,还人工扎针,有能耐就给上智能复位针管啊!”
最终硬是管住了蠢蠢欲动的嘴巴。护士也没说错,他专职陪护能把针管给看歪、把病号服给看到卡在脖子上——这上午已经第三次找她来给针管复位了。
杂志社的电话又来了,简化看了一眼并用心回复,电话不依不饶地较上了劲。
“哟,我说简大作家,名气大了果然不同凡响,刚才我还和办公室小张说估摸往后打个电话得提前一星期预约来着,话说再怎么忙,还得留个位置给《江岸》对吧?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