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交稿的《寡断》呢?”
“抱歉!郭大编辑,缓一缓行不?”
“我们马总编就那点耐心,他说瓜果当摘该摘,过了时令的,多半是老了的,吃着还怕磕崩牙齿呢。”
“我这周三就交稿,意外,意外,见解,见谅。”
“哟哟哟,简大这是什么话呢,我可担待不起。周三24点,不见稿就不必见了。”
电话挂了。郭小丹一贯的尖刻。
简化把手机摔到病床的床头柜柜面,弹落了一只杮子。
老头子不愿到城里去,他总担心去了最终会以一把灰的形式回来,上天让他完整地来到这个世界,他也必须完整地回去交差。他一辈子灵活地穿行在山间乡野纵横交错的阡陌小径,城里蛛网一样兜兜转转的道路却轻易把他转晕了。他在城里住得不痛快,说话做事都不痛快,曾经在城里待不到两天就赌气回乡下,说不准赌谁的气,或许是儿子的,或许是自己的,或许是子虚乌有的。
老头子回去后,谁再请他去城里他都只两眼一瞪,再无下文。简化自行脑补了下文的表意:“就算八乘大轿抬也不去了!”
像钢柱一样杵了差不多一世纪的老头子,十天前突然像朽木一样倒下来了,大嫂卢丽妮在家庭群里撂下一句话:“你们还要老爸就回来,别净把屎往我身上抹!”
简单和简化赶回来,趁老头子犯呆的时候把他塞上车,要送到安平省医科大附属医院
。
半路老头子用力撑开眼皮哼哼:“这是去哪?”
“去医院。”
简单扶了扶黑边大框眼镜。
“帮我断了这口气。”
“检查一下。”
“帮老子断了这……这一口气!”
老头子用尽余生那点力喊。
“看看你孙子”
“谁爱看谁回来,趁老子还没死。”
“马上掉头!”
老头子一把掀开蓝格子被子,双肘微微支起上半身。
“回,回,回”
简单一把按住老头子,重新把被子盖在老人身上,胳膊肘不慎碰到旁边的水杯,水杯掉地上滚到了椅子底下,简单捡起来放回原处。父子仨不再说话。
简化按下电子屏,换成智能控。智能控发送信息波。交通智能系统接收信息波并马上开始计算调头精准时间,前方1000米的隔离带正在缓缓上升,对向的车已经变换车道避让。
回到镇上老头子大度了让了一大步,把自己让进了医院。简化的日常清单就加塞了医院的检查、缴费、取药、打开水、守挂瓶……
大哥大嫂指望不上。大嫂扒一口饭还要从嘴巴里抠出几粒米来,那八字眉一竖,眼睛一瞪,大哥的头就低到地下去了;二哥去北京学习一星期,二嫂郑东东刚接了一个又急又重的研究任务;程煦和老头子是两个对立面;大姐简婕远嫁山西,实质上是带着根移植去了,似乎还担心根系与娘家这边沾亲带故的,一嫁就一了百了,连电话也不曾主动打过1
次回来,最近一次回家也是四年前的事了吧?仿佛已经把这个家从记忆里抹掉了。
请护工就怕拿了钱设法替老人的寿命做减法。可生活从不体恤众生,它只依着自己喜欢的样子,碾过春夏秋冬,蹚过山河湖海。病床上的纸片人不再瞎折腾,薄薄地摊在床上,被子剧烈起伏。这个用自己的精血养育了三儿一女的人,正在孤独、糊涂地一步一步回归大自然深处。
简化怜悯地看着床上的纸片人。已经第五天了,这张日常清单多出来的内容像痔疮一样让他坐卧不安,他得设法把多出来的内容简掉。
下午,病房里来了一个秀丽可人的姑娘。老头子清醒时,简化给老头子说,这是他的秘书,叫乐嘉;他还说,杂志社那边催得紧,要回去赶书,让乐嘉代为照料几天老头子。老头子不懂“秘书”
是个什物,看看简化,又看看乐嘉,懒懒地合上眼皮。
乐嘉说话轻言细语,做事干净利落,老头子不讨厌她。但老头子死倔死要面。他不愿意当着乐嘉面尿,一泡尿非得憋到迷糊了才尿。
老头子有时会突然问:“我死了吗?”
有时嚷嚷着要回家,有时骂骂咧咧,乐嘉听不清楚老头子骂什么,隐隐觉得是在骂谁。乐嘉伶牙俐齿,总能让老人情绪安定下来。老头子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难得清醒时乐嘉就像顽皮的孩子一样逗他开心。乐嘉的脑子里仿佛
塞了一个有趣的小宇宙,总能源源不断地从嘴里掏出很多民间流传的奇闻轶事,老头子听得瞠口结舌;老头子倒腾出那些潮湿长霉的往事儿,乐嘉不能理解,却听得很有味儿,但是老头子有时候讲了一半就前言不搭后语,也常常喘不过气儿来。奇怪的是,老头子好像居然忘了身上穿着衣服这事儿了。
简化回去后第三天,老头子迷迷糊糊睡了半天。那天早上简易来过,炖了汤来。乐嘉晓得是简家人,和老头子、简化都是一个模印出来的。剑眉、阴阳眼——一只单眼皮一只双眼皮,显得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高鼻梁,长耳朵。最大的区别是年龄和皮肤色差,简化白白净净,眼前两个男人都黑,只是黑的程度和光泽度有不同。老头子的则像是磨了镜面,喑哑,漆黑,年轻的是有光泽的棕黑,黑的程度较浅。
简易探询的目光被一通电话粗暴地打碎了。“你死哪儿去了?还不快点来农场送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