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丹狠狠地踩了一脚简化。“当然,刚才马总编也说了,最有发言权的是简大作家,下面有请简大作家跟我们聊聊他的《前夜》,想必简大作家也难得有机会跟那么多铁粉面对面地沟通,请大家给点时间我们的简大作家,若有什么疑问,静待咱们简大作家讲完再一个个提问,OK?”
“好!”
掌声爆满全场。
痛感从简发的脚一直往上蹿到他的嘴巴,他呲牙咧齿地看着郭小丹,嘴里“咝咝”
抽着凉气,双眼盛满了问号。
上千双眼睛把焦点校准在他脸上,十秒、二十秒、三十秒……一分钟、两分钟……时间不徐不疾地依它的速度往前走,可简化像被按了暂停键,一动不动地坐着,比打禅的老方丈还坐得稳当,嘴巴也禅定了,简化不动台下读者就动
了,上千只屁股离开了凳,上千张嘴巴一张一合,从小声议论到大声攻击,葛助理往简化的水杯续茶,附在他耳根让他马上稳住观众。郭小丹又踹两下他。
“大家……大家好!”
他茫然地朝台下看看,顿了一顿,瞥一眼手腕上的表:“这个《前夜》嘛,那个出……出殡了……”
像一滴水掉进烧开的油里,台下炸开了:“你妈出殡了吗?装神弄鬼!”
“不是……不是我妈,是……我爸,我从他的葬礼上……出来,来给你们一个交代,讲讲我的《前夜》……”
简化嘴巴一动,成千人的会场居然就那么安静下来了,读者们当然没有忘记他们来这里的初衷。这样的剧情反转,让情绪激动的读者猝不及防。时间静止了,空气凝固了,某些东西在这凝固中融化了。马文斌用复杂的眼神询问郭小丹,郭小丹茫然地摇摇头,又茫然地点点头。
马文斌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郭小丹脸色变幻无定。她早应该想到的,不是吗?简化这些天没有更新连载,是在照顾年迈病重的父亲,他似乎已经跟她讲过很多次了。而自己一再追稿,都知道他的情绪很低落,而今天,今天她也没有给任何机会他去解释自己。
简化失魂落魄词不达意,他脑里只剩下那泰山一样魁梧的人,他曾经那样强壮,风里雨里与泥巴打交道,晒一整天不打紧,淋几场雨也没个事,那
时在他幼小的心里,这山一样魁梧的人是具有超能力的机器人,举起双手便能撑开整个天空,合拢双手能将大地揉成饭团,太阳掉下他也能扛起来。他这辈子都在算计怎么干活怎么生活最省事,省来省去到后来把话也给省了,长话省成短话,短话省成词语或者眼神,后来,他把自己魁梧的身板省成了薄薄的纸片人。再后来,他把自己的一个床位也给省出来了。在老头子不能再替自己做主的时候,他们就自作主张地把纸片人省成了一把灰。
最后,简化把老人的葬礼从自己的生命里给省去了,老头子一生就这样成了简化生命中永恒的遗憾。
简化没有选择的余地,时间再来一遍,他也没有第二种选择。他从农村走出来,好不容易混到了今天,一路走过来,中间迈过了多少个坎,走过多少荆棘,只有他自己才清楚。他用一个个精心打磨的文字,一句句韵律优美的句子,构成波澜不惊,又饱含哲理的篇章,独创出让文学界耳目一新的简式风格。他绝不允许这些成为他生命中的海市蜃楼。文字是他的养生工具,也是他一辈子不变的挚爱,他抛弃了自己也不可能抛弃文学。
他要将自己变成文字,与文字长存,让文字成为血肉丰满的有灵魂的个体,这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当然也是一个快乐而孤独的过程,这是一种无法言说的体验
,这是除他以外任何人都无法体验到的一个人的千山万水。要达到目的,必然要忍痛摒弃很多东西,包括无意义的社交或者一些其他的喜好,甚至是对家庭维护的时间成本的投入。
他每天从生活的缝隙里抠出来的时间,可以多拼凑出三五千字。他简化的创作经验、他的声誉与地位,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拼凑出来了。在他的宏大目标前,其他的事物都无尽缩小,以至于成了蝼蚁。
简化艰难地做出了一个割裂,他的心在这割裂中分成两半。他不敢接程熙任何一个电话,生怕一旦接了,就再也没有勇气前行。一边是责任一边是亲恩,他简化注定了要付出代价。可是这代价太大了。他恨自己不具有断体再生功能,要是的话他不会割裂自己的心,他会把自己分化成两个,一个尽孝,一个尽责。他忍着刻骨铭心的痛,把亲情从自己的体内像剥皮般一层层剥离出去,等他完成了这一艰巨的工程,他整个人涅槃重生般回了神。
他跌入他的《前夜》的故事情节里,从构思这小说的灵感来源,以及构思小说的初衷,到他的小说最终所要剖析的问题,滔滔不绝,中间除了标点符号的停顿,全过程没有一点儿断层,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完全沉浸在他声情并茂的叙述中,最后他说他现在事情杂乱,思维也不清晰,希望读者给他两个月的时间去弄明白为
什么会出现两部孪生作品。
简化一个小时的滔滔不绝,把他的作品解剖成一个个细胞展示在读者面前,这个解析与他作品的思想与灵魂在同一条线上,应对读者们尖利的提问和质疑。对答如流是经得起琢磨与推敲的体现。
上千读者忘情地鼓掌,有的交头接耳悄声议论,有的连连点头表示赞许。排山倒海般的掌声一阵接一阵,很多读者自告奋勇站出来,激动地表示在这两个月内主动帮助稳住简化的粉丝,他们相信简化在两个月内会把这一团缠缠绕绕的线给理得像文章的词句那样一行行清楚有序地排列出来,不再给谁找到破绽去指指戳戳。
读者潮汐一样漫上主席台,要与简化合影,或者要与简化签名。热情高涨的铁粉们不知道简化何时从他们眼皮底下遁走了。人群开始分流,一群人迅速涌向门口,另一群人留下来将郭小丹团团围住,要从郭小丹嘴里,掏出更多的关于简化的信息,但他们不知道,这只能像炼金一样,从一大堆矿石出提炼出少得可怜的金子。
追出去的读者连简化的影子都没见着,简化的失神,简化的伤痛,简化的眼泪,简化的侃侃而谈仍藤蔓一样缠绕在他们脑海里。简化的不修边幅被他们无限放大,以至于成为伤痛与憔悴的代言词。简化成了神一般的存在。
他们在沿着杂志社前的路狂奔,用力嗅着简化那残留
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