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有个偏门,李斯等她走远后才接近偏门,看看四下再无动静,匆匆从偏门溜了进去。
这堵墙后面,竟然就是宫中为方便提审犯人特设的牢房。这宫女对通道情况异常熟悉,且大夜里穿行宫中,数次巧妙避过巡夜的哨兵,这胆识和机敏,不知是谁调教出的。
忽然扑簌簌的声音响起,仿佛是空中有些声响,李斯忙贴进墙壁,将自己藏进黑暗里。只见头上飞过几只鸽子。
李斯意识到,这么晚鸽笼绝没有不关闭的道理,只有一种可能,这是信鸽。
可惜他并无以石击落鸽子的本事,那鸽子转瞬间也便高高飞起,远远向北方飞去。
那宫女已消失在了牢门之内。
审讯室就设在大牢里,春申君坐在中间,旁边是狱监中必不可少的师爷,管记录画押。
羽丽被从牢房中带了过来。
牢房里遍地都是稻草,那稻草不知多久会更换一次,不用细看,可以分辨出上面的血渍、尿渍、粪便干结形成的痂,散发着浓浓的腥臊之气。
被抓来关在此处的人就地吃喝拉撒睡,哪里还有什么自由、自尊可言。
牢房里边靠墙的黑暗角落有个草席。那席似乎比稻草待得更久,血渍的颜色更深,且因着时间的不同肌体的不同而呈现出不一样的层次和质感。
血色有时也是穿越时间的无声呐喊,令人眼前显出皮开肉绽的画面,耳边响起痛彻心扉的哀嚎。人的意志更会在这儿被消磨殆尽。
羽丽好好地打量着牢房,五年前父亲曾被抓来,说不定就被关在这里。她摸一摸那个草席,借助远处昏暗的烛火,仔细辩认着哪一抹暗红更像自己的父亲。她的衣服上午刚刚浆洗熏香,随她偎在草席上,安然地被弄脏弄皱。
当带着满身满头稻草的羽丽坐在审讯犯人的椅子上时,她看去更像个已在这牢房待了许久的犯人。
春申君不知她为何会弄成这样,倒也懒得理会。
“你可知罪。”
春申君一改平日儒雅本色,厉声审问犯人道。
“民女不知。”
羽丽已擦干泪迹,收拾好情绪。
春申君逼问:“你五年前挟持楚王救父不成,如今是如何奉了安陵君之命来行刺楚王的,从实招来。”
羽丽杏眼一睁,露出不屑的神情。
“从前之事我在大殿上已经说清,且大赦过后,再无追究降罪之理。如今也没奉谁之命行刺楚王。”
羽丽没有说谎,她来行刺楚王是出自自愿,确实没有奉谁之命。
春申君继续逼问:“安陵君不臣之心昭然若揭,那夜明珠就淬有毒液,你既是安陵君晋献给楚王,谁能担保你不会行刺。”
羽丽不以为然:“这样说来,谁也不能担保我不能行刺,是不是从兰陵来的马车、商贩,一只鸟,都不能自证清白。贼要捉脏,春申君可有证据证明我欲行刺楚王?如果没有,那不如等我行刺了再来捉拿吧。”
按说这个角色此时可以有两条路线,一条是讨饶服软装可怜,表明自己无辜并博得同情,以期被早点放出去。另一条就是本色出演,只是再多一些无辜被冤枉的愤怒,对春申君的敌对与不敬,要稍稍故意地划清界限。当然,也许还有更多。大多数时候人们总是直接走上了一条路,并以为那就是唯一最恰当的。在讲究出身的当时,羽丽也算是士族后代,不像平民和奴隶,有着难以跨越的阶层差距,所以这样的拿捏算是到位,效果不知道怎么样,会不会比第一条路更好,但笑果倒是立竿见影。那师爷做着笔录,把话听完险些被她逗乐。暗处一人却是冷冷地看着她。
春申君冷哼一声:“伶牙俐齿胡搅蛮缠,关你三天三夜断食断水,看你还嘴硬。”
按说这时候就该动刑,可是楚王早已授意,对她不可用刑,断水断食权做缓兵之计。所以奉劝各位在选择路线时多做考虑,考虑的问题是背后有没有人撑腰,自己能不能承受谈崩了的后果。因为就算不上刑,断水断食也是很折磨人的。
“带景将军!”
审问羽丽只是个例行公事的过场,狱卒将羽丽押回牢房后,便去另一个牢房将景将军带来。一朝殿上臣,威风八面;一夕阶下囚,晚景凄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有几人命运能掌握在自己手里。和景将军好好聊聊才是今晚的重点,不知他此时,又是怎样的心情。
“景将军,好久不见。”
春申君打量一眼缚着手脚的景阳,怎么他们坐牢的人全是一个德行。
原来景阳行军打仗惯了,才不管什么牢房还是茅房,大大咧咧想坐就坐,所以全身都沾上了草席上许多稻草。
“我没记错的话,刚刚就是春申君将我抓进牢里,难道还是我见鬼了不成。”
景阳没好气地。
“景阳,你有没有觉得,我们都老了。”
黄歇换了一种口吻,直呼其名,也坦陈自己:“我黄歇从前没有想过六十岁以后的事。因为六十岁,是该知天命的年纪。”
这样的感慨,难道不应该出自深陷囹圄的人么,怎么不光抢了戏份,连台词也抢了去。
“你到底要说什么。”
景阳可没那么矫情,他虽已年过六十,却从没有长吁短叹过。曾经征战沙场的戎马岁月给予他的是荣耀,功勋,霸道,让他的心如岩石般,被风雨雪雷磋磨销蚀得愈加坚硬,甚至到了冥顽的程度。
而黄歇不打算屈就他。
“在这个年代能活过六十岁的人不多。除了身体要好,运气更要好得出奇。我真不知道除了你的宗族,还有多少好运气能够弥补你的愚蠢。”
黄歇的笑容还挂在脸上,可是那语气里,却满是轻蔑与嘲讽,所以笑容也变了味道。
“你若有安平君一半识时务,也不致落得如此地步。”
黄歇补道。
听黄歇提到安平侯,景阳坐不住了。
“你的意思,项承已投靠了你?”
景阳瞳孔收缩:“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