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王妃小心翼翼查看女儿的脸色,不想这次并未从她脸上发现不耐烦。
汉阳长公主?转头?看向母亲,平心静气道:“阿娘,这些年您为我?操碎了心,我?对不起您。阿舅说的那个人可以见一见,我?想能耐下?性子做那些小玩意儿的,定不是个坏人。”
彭王妃暗呼阿弥陀佛,简直高兴坏了,连连点头?,“回头?我?就让人传话给你阿舅,好不好的,见过了再说。”
隐约听到她们谈话内容的苏月与太后?,悄悄交换了下?眼色。
这样挺好的,各自都按照自己的心迹,去做自己愿意做的事?吧,不用哭哭啼啼,也不用怨声载道。勇敢的人只管大步往前?迈,追求安稳的人转身也能找到自己的幸福,不是皆大欢喜吗。
只是苏月仍从太后?的一低眉间,发现了不易察觉的哀伤。
初五日,大家都在迎财神,而?她的小儿子,此刻正关在大理寺的牢狱里。犯下?弥天大罪该受罚,糟心的是他病了多?年,但凡受罚必定性命攸关。她忍了又忍,这些天自己没有探过监,也没有派人去看望他,实?在是这孽障令她心情复杂,就算见了面?,大概除了骂也还是骂。
但若说不记挂,怎么可能呢,终究是从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是自己的至亲骨肉啊。可因为他的荒唐,母亲惦念儿子也成了罪过,太后?如今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应当?怎么办了。
苏月见状,轻声道:“陛下?没有下?令,大理寺不会苛待他的。我?今日派人给他送了些御寒的衣物过去,里头?应当?也有暖炉,不会冻着的。”
太后?听了她的话,愁云惨雾间泄出了一点日光,在食案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快意恩仇固然?是爽利的人生,但仁慈豁达,才是作为一国之?母必备的情操。
男人就像雨后?水洼里舀上来的一碗水,别指望他清澈见底,婚后?是第二次投胎,女人往水里加什么,决定他是污还是浊。你加明矾,他沉淀沉淀,慢慢就纯净了,你若滴落两滴墨,他马上能让你明白什么叫伸手不见五指。大郎有贤妻辅佐,这个国家错不了。自己已经上了年纪,不管是政务还是宫务都力不从心,既然?后?继有人,太后?便想好了,可以痛快地放开手了。
所?以今日的大宴,除却权弈落马的遗憾,其他一切如常。曲乐照演,推杯换盏,皇帝牢牢稳坐皇位,依旧是臣僚和百姓的心之?所?向。
直等到大宴结束,皇帝在空空的大殿上站了一会儿,方才乘着夜色去了北司狱一趟。
说是大狱,其实?与真正关押囚犯的牢房不一样,皇帝没有下?令褫夺齐王封号前?,权弈仍能活得有体面?。
然?而?内心的煎熬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短短几日而?已,皇帝再见到他时,他已经瘦了一大圈。
兄弟俩见面?,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有两两对站。
权弈虽然?常年体弱,脾气其实?很倔强,到了此时更要?在皇帝面?前?挺直脊梁,脸上满是无畏之?色,率先发了声:“阿兄是来赐死我?的吗?”
皇帝的目光像冰锥,“要?你死还不简单,犯不着让朕亲自跑一趟。朕是来看看你病了没有,倘或半死不活了,外面?有现成的御医,扎一针就能让你还阳。”
权弈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你送来的大夫,一次又一次把我?从鬼门关拽回来,其实?我?早就不耐烦了。干脆让我?早点死,反倒是成全了我?。”
皇帝一哂,“以前?没看出来,你是个烂心烂肺的东西,你想死不要?紧,但你没有想过阿娘。当?初小阿妹夭折,阿娘受了那么大的打击,半年才缓过来,你要?是再一死,我?怕她的身子扛不住,会被你拖累。”
权弈的失望终于落到了实?处,“所?以你替我?遍寻名医,都是看在阿娘的面?子上。”
皇帝道:“朕若说是出于兄弟之?情,更会被你气死,所?以就算在阿娘的头?上吧。”
他那异于常人的思?维,常会令权弈语塞,直到今天还是一样。
这几日权弈被关押在这里,脑子没有停转,不知道自己到底什么时候露了马脚,被他察觉了。他自问一直谨慎行事?,且武将出身的人不是都很马虎吗,怎么桩桩件件都被他防住了。
萦绕在心头?的问题一直得不到解释,索性去追问他:“你是何时怀疑我?的?”
皇帝瞥了他一眼,目光所?及是铺天盖地的碾压,“替你看病的大夫是朕搜罗来的,你的病情什么时候有起色,什么时候痊愈,朕都知道。”
权弈的身子不由晃了晃,“看来我?一直活在你的眼皮子底下?,你也没有信任过我?。”
皇帝说:“你的脑子是豆腐渣做的吗?朕那是关心你,难道你以为朕在监视你?你三年前?身子就已经调理好了,可你一直装病,朕以为你享受这种有人疼爱的感觉,便没有戳穿你。后?来大梁建立,你的病就好了,受封爵位入朝参政,朕以为你会是朕的好帮手,能替朕分忧,没想到你日日比朕还忙,忙着拉拢文臣武将,忙着到处与人攀交。朕问你,忙了那么久可有成效?最后?任你调遣的,不还是朕送到你手上的京畿驻军吗。”
这些话像巴掌拍在权弈的脸上,把他最后?的一点尊严都拍碎了。
是啊,忙了很久收效甚微,因为他没有战功,也不能服众,所?有与他交好的人,还是看在阿兄的份上。他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并不气馁,反正从未想过和这些人交心,等他接手了大梁江山,他们只要?向他俯首称臣就好。结果连这点自我?安慰到最后?也消亡了,他从来没有跳出阿兄的五指山,他的篡权,是他一个人的忙乱,细想起来真是讽刺。
他退后?两步,背靠在木栅上,无力地说:“你顺水推舟,拿我?试验满朝文武的忠心,那些让你看不惯的人,也趁着这次一网打尽了吧?”
皇帝说是啊,“所?以你也算有功,朕不杀你,给你找了个好地方颐养天年。”
权弈恼火,“我?才二十三岁,你管这叫颐养天年?”
皇帝道:“你要?是不喜欢这个词,那就换换,叫圈禁怎么样?”
说得权弈再次张口结舌。
皇帝没兴致同他纠缠了,调开视线道:“闯下?了滔天大祸,就别再指望心里舒坦。朕在谯郡给你划了一块地,你上那里老实?呆着去吧,这辈子不得特赦,不许离开半步。”
权弈咬牙苦笑?,“你一直在计划迁都,只要?都城迁往关中,就能彻底让阿娘撇下?我?,是么?”
皇帝没有否认,“你欲图谋反前?要?是有这脑子,也不会走到今天这步了。”
权弈实?在受够了他的字字诛心,握拳道:“你能不能改改你说话的方式,每一句都像一把刀,把人扎得体无完肤。我?为何会走到今天,阿兄你功不可没!”
皇帝蹙眉道:“胡说,别为自己的贪婪找借口。朕以前?对你够好了,说话小心翼翼,唯恐刺伤你的自尊,军中的事?从来不在你面?前?提起。可你不知足,阿兄打下?江山,你安心受用就是了,结果你却想尝尝打江山的滋味。这一打,彻底把自己打进牢里了吧!”
权弈觉得心口生疼,实?在是支撑不住了,颓然?道:“你走吧,让我?一个人呆着。”
皇帝说好,转身便往外,但走了几步却听见他又唤了声阿兄,“能让我?见见朱娘子吗?”
皇帝回了回头?,“你利用了人家,还想见人家,难道想挨她的骂?”
权弈垂首道:“我?就是想见她,想为我?的所?作所?为,当?面?向她致歉。”
皇帝拧眉讥嘲,“你打算向她致歉,却从未想过向朕致歉,你可真是朕的好阿弟。你诡计多?端,朕看你是想哄骗她,让她陪你一起去谯郡吧。”
权弈的复杂心情,终于在他一桶接一桶的冷水浇淋下?,彻底荡然?无存了。
“阿兄,你上辈子肯定是只鸭子。”
皇帝语窒,担心再多?说几句会对骂起来,趁着彼此还有理智,体面?地一别两宽吧。于是负起手往甬道尽头?走去,边走边扔下?一句,“朕会替你把话传到的,人家是否愿意赴约,看人家的心情,你可别在背后?咒骂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