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被抛入泣江,几乎堵住了水流,四处都是残肢断臂,无数人体组织散落满地,分不清谁是谁的肝脏,看不清谁是谁的眼珠。血液混杂着江水流入河道,乌鸦盘旋着分享这场盛宴,有人在哀嚎,有人在狂笑。
人间炼狱。
眼前是父兄和族人的尸体,身首异处,她找不到兄长的头。泪水已经流干了,她麻木地在地上胡乱摸着,昔日高贵的郡主如今满脸血污,身上的甲胄也是破破烂烂,衣衫褴褛。
两年前,沈尧一家随齐王来到北方战场,这场北伐牺牲了无数将士的生命,丢失的国土被一点点找回,高堂上的政客欢呼着,号令着更多的死士前仆后继。
她坐在尸横遍野之间,手中握着最后一杆军旗,黄昏之下黑夜难防,黎明的到来成了某种臆想。铁骑踏平这片土地上的一切生灵,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是天降神兵,也是帝国最无情的凶器。
她见到了。见到了帝国今日新诞生的年轻的将军。阎麟坐于马上,手持双刃,马匹上悬挂五颗敌方上将头颅,腰上缠绕四十八只拇指,背负大靖军旗,三支箭矢穿透她的肩骨,背后是另一个年轻的面庞,身负重伤。
面上是对未来无限的憧憬,和毫不掩饰的野心与骄狂。
“十营营长阎麟,斩敌方大将五人,四十八中士,共五百六十八人!”
真好啊。她望着她,看她受过无数道祝贺与封赏,看她登上高位。
阎麟受封百户侯的那日,沈玥家破人亡。
齐王终究是齐王,利用这次北伐铲除了自己朝中的政敌,不止沈氏,还有其余政党,凡是反对他的,无一幸免。这是一场猎杀,为了彻底清剿朝廷。
十九岁的沈玥,亲眼目睹了家人的死亡。
十八岁的阎麟,成为大靖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百户侯。
两年的时光,她杀敌无数,一步步走向她心中的那个影子。阎渊亲自上阵,黑白双刃出鞘,斩尽世间一切叛乱。
她望着他的背影,红袍似火,北漠的风狂啸着,吹乱了他如墨的发丝,常年的政务扰得其中夹杂了几缕白发。只闻阎渊其名,已吓退敌方三十万大军。
阎麟这才知道为何她的亚父可以做到这么多年在朝中如鱼得水,除了铁血手腕之外,他对兵法的造诣更是高深,领兵打仗快准狠,面对敌军绝不心慈手软。
他们一路打入北漠敌营,一举攻下敌方五座城池。她的亚父,被称为百胜战神,杀神在世,城中妇孺皆泣,神鬼闻声颤栗。
阎麟没来由地想起战死沙场的徐枫,她狂笑着,与另外两名敌军同归于尽,那笑声阎麟一辈子也无法忘记。
大军在城中扎营,当兵的烧杀抢掠之事做尽,少不了玷污女眷的杂种,阎麟逮一个杀一个,皆以军法处置。
那妇人惊魂未定,抱着一旁满脸血污的儿子泣不成声,连忙朝阎麟磕头谢恩。
阎麟正打算举起剑给他们一个了结,那孩子突然抱住她的腿:“大人!我愿随大人参军!我们是中原来的流民…”
他们的确长着一张中原面孔。这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的模样,方才被兵打的鼻青脸肿,辨不出原本模样。见阎麟犹豫,他又说道:“我,我特别经打!大人,您就带上我吧!”
恍惚间,她好像见到当年和聂子炀比武时的情景,那时候他也是被打成这般模样,还倔强地说:“再战!”
“你叫什么?几岁?”
少年笑了:“小的叫许诺,字百年,今年十六岁。”
“许诺。好,那就让我看看你会不会遵守承诺。”
许诺其人,极其勇猛,年仅十六岁已有猛虎之势,孤身入敌营直捣黄龙,取敌方上将人头,又连过十六关,斩三十六将,一路辅佐阎麟。
阎麟看出来了,与其说这孩子是勇猛,不如说他是不怕死,是真正的视死亡为归宿。整个人都给她一种近乎癫狂的感觉。
许诺长相俊秀,却不是像吴畏那般的阴柔,和聂子炀的冲劲儿相当,又不似他那么具有野性。眉骨上的刀疤为他增添一分杀气,眼中写的是赤胆忠心。一年的拼杀,换得一个副将的位置。
阎麟得知沈氏灭门的消息,是在三日之后。
北伐战役大获全胜,全军已经在期待庆功宴了,胜利的消息传到朝廷,举国上下都在欢庆。只有太墟阁和沈府挂上了白绫。
“是您做的,对吗。”
阎麟与阎渊同立于瞭望台之上,共同观赏着这场大雪。
阎渊笑而不语,沉默着眺望着远方。
“沈夫子为人谦和,他已经远离朝政,您为何还要赶尽杀绝?”
这是阎麟第一次鼓起勇气质问眼前这个男人。
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还未散去,她甚至隐约能听到痛苦的哀嚎。
“阎麟,”
阎渊直呼其名道,“你现在是在质问本王吗?”
警告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本王可以为你遮风避雨,也可以让你不见天日。”
一瞬间,乌云蔽日,狂风骤起,雨雪交加,生生砸在阎麟的面上,就像在替齐王打她的脸。这一刻,阎麟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和眼前这个男人之间有着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