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夜来一愣,却见谢琅已经仰头喝了一口酒,喉结滚动,落唇的地方正是她方才喝过的地方。
少女愣愣的,盯着那湿漉漉的坛口,有一点迷蒙,耳垂上慢慢浮现出艳丽的蔷薇色的红晕。
她夺过小酒坛子,动作很夸张地猛灌一口,借此掩去羞赧和不自然。
楼下就是小酒馆,跃下去要两个竹杯子并不难。
但仿佛是觉得麻烦,两个人谁也没有动,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地喝酒,吃花生,啃鸭脖。
楼下的长街上,幽魂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有的化形了,有的还是一团磷光,所以一眼看下去,经常能看到鬼影对着空气中的磷光喋喋不休手舞足蹈,场面滑稽。
在这里,只要不去伤害别的鬼,鬼王不管,阴司不管,做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情都可以。
倒吊在屋檐下,用鼻子喝奶茶,用脚拿筷子吸面可不可以可以。非但可以,路过的鬼还会大力鼓掌捧场。
飘在空中,忽然对自己的皮相不太满意,停下来,掀起头盖骨换一张皮行不行没问题。非但没问题,围观的鬼还会认真地给出一点小建议,“啊呀,你换了半天,还是第一张皮最好看”
走到一半,忽然停下来站在街上放开嗓子,大喊一声,“有谁愿意来陪我聊天,我说你听,完全无偿”
有没有鬼会来一定会有很多路过鬼停下来,豪气道“我愿意我刚死,大把时间陪你”
他们活着的时候本是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聊完天后,已经是十分交心的好朋友。
厉城中的幽魂,就是这么奇怪。
奇怪而温暖。
若是有生人无意中闯进厉城,一定会大吃一惊鬼界居然还有这种地方。
和阳间鬼话本子里写的那种凄清寂寞、幽冷恐怖的刻板印象居然完全不同。
简直是群鬼乱舞,舞得棺材板都压不住的那种
大部分的幽魂,和他们做人的性格脾气时候相比,居然更宽容,更温和,甚至更活泼了。
仔细想想,其实本来就该是如此。
都死过一次了,还管他娘的呢
人活着的时候活泼健谈,死了做鬼难道就会突然变态活着的时候乐善好施,死了做鬼难道就会突然去害人
鬼话里写的厉鬼怨鬼固然可怕,但偌大的鬼界,平凡而可爱,普通却生动的鬼才是大多数。
小酒馆外面的台阶上,几条幽魂分别捧着嵌糕大嚼。
其中一条幽魂吃了一半,便哽咽起来,喃喃道“这嵌糕,和我娘做的味道一模一样。她走了好多年,我活着的时候再也没吃过,没想到在这里吃的这个味道我好想她,我真的好想我娘”
这幽魂吃着吃着,忽然抱着油纸包大哭起来,菜油蹭了一脸,旁边的鬼却没有一个用奇怪的眼神看他。
大家都是做鬼的,死过一次的人,对凡事的格外包容,格外谅解。
几团磷火绕着他飞,落在他头上,仿佛是在摸他的头安慰。
他一边哭一边道“呜呜呜呜,真的有家的味道这是我们普通鬼能吃到的食物吗”
有位长相憨厚的幽魂大哥感叹道“是啊,真没想到,女修大人把这店开起来了。有朝一日,咱们普通鬼也能吃到阳间的味道。留个念想,真好。”
在哭的激动地截口道“谁说不是呢,原先进厉城的,都些是人家看不起的孤魂野鬼,现在外面那些鬼都羡慕咱们呢我原先在外面的大墓旁边认识的富贵鬼儿,对我们些穷鬼爱搭不理的,如今却来问我,有没有什么门路能住进厉坛”
孟夜来觉得这位幽魂大哥十分眼熟,再听他说话,便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在当初她初入厉城在小酒馆里遇到的幽魂大哥么
当初是这位大哥说的,她做的祭品,能让他们闻到气味,尝到味道,叫他想起活着的时候。
留下一个念想,虽然不能如何,但这么一点点念想,便已经是有些人一生的全部。
是这句话,才让她动了打击黄牛、在阴间开店的念头。
也是这句话,才让她明白,原来祭厉这件事,有着更为广博丰富的意义。
而她,可以努力成全这份意义。
小酒馆台阶上,有两条幽魂。他们久别重逢,却又囊中羞涩,于是只点了一个很便宜的酒酿米饼,外加一小壶便宜的水酒。
米饼切成两份,一鬼一半,拿油纸包慢慢吃着。
看他们的样子,应该是焦头鬼,这种鬼最喜欢吃大饼,如有人拿着饼在坟边经过,便会出声要饼,又被称为索饼鬼。
其中一个索饼鬼对另一个作揖,满是感激,道“那几年,多谢你照拂,你自己都吃不饱,还记得给我送饼一直没来得及跟你说声多谢”
后者听到,咬了一口米饼,摆摆手,闷声道“大过节的,说这些干嘛。吃饼,喝酒。”
千言万语,便在“吃饼喝酒”
四个字里。
小酒馆旁边不知是谁刨了几座小土堆,上面扛来个破棚子,几个幽魂凑在破棚子下面划拳,赢了才能喝酒,输了罚回答问题。
坐在中间的幽魂穿着一件短毛马甲,兴致勃勃,高声道“哎,你们输了啊唔,那你们就说说,你们离世前和所爱之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一个半大的孩子蹲在土堆上,放下手中的奶茶,顿了顿,捂着脸,懊悔道“我说的是不要你们管我,我恨死你们了。”
鬼众一声叹息。
唯有中间那划拳赢了的幽魂愈兴奋,指着另一鬼道“大和尚,那你呢”
坐在他旁边的幽魂头短短的,是个还俗的和尚,只是不知是普通的和尚,还是佛修。
和尚幽魂沉声道“我说的是,我走啦。嫁个好人,不要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