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不重要,你怀的是谁的小孩才重要。”
就在我最郁闷的时候,一个没有眉毛的黑嘴小姑娘从园林里倘徉过来,穿扮花花绿绿,却也掩不住微微隆起的腹部。这小姑娘脚步细碎地踅到我身后不远处,见我转头愕望,她浅浅微笑说,“女人的身份其实不重要,腹中这孩子是谁家的才是他们关心的要紧事情。”
我坐在清池边,若有所思地伸着脚泡在水里玩儿,蹙眉道:“真是这样子的吗?”
那小姑娘慢悠悠地踱了过来,立在池畔一会儿愣,才说:“我觉得就是这样子的。”
随即瞥一眼我的右边足踝,露齿一笑,缓缓地蹲下来,伸嘴到我耳边说:“你这脚环我也有。”
随即在我愕望的眼光中,捋裙褪袜伸足入水,展露她左边脚踝戴的一个同样款式的饰物,其实是条很细的暗金色链子。我凝目觑看,觉得其形状跟我这条简直一般无异,都有着佛门某样符号。我不由奇道:“咦,还真是哦!你这条哪弄的?”
她伸嘴到我耳边小声说:“跟你的来历一样。”
随即摸了摸自己微隆之腹,面泛幸福红晕,低顰浅笑说:“但是这里边的就不一样了。”
我闻言心下暗感不安:“可我这条是信玄老婆亲手做来赠送给我做生日礼物的……”
不意身份在此被识破,兀自惊疑不定之时,听见那黑嘴小姑娘抚腹在旁说:“跟你不一样,我怀了他们家的孩子。于是我本来是谁就不重要了,虽然他们表面上还是讳莫如深,不过自从有了他的骨肉,我本来的身份似乎在他们眼里就完全不要紧了。你呢?”
我摇摇头,伸手去水里挠了挠脚,心情徬徨的道:“你说呢?”
那黑嘴小姑娘转面瞧了瞧我的样子,微笑道:“信忠还没回来,他好忙的。不过昨天玄以送来一封密信,被我闲着没事打开看,说是有个我们家的媳妇跑进他们家里来了。密信是三河那边捎来的,我就只能告诉你这么多。”
我吃惊道:“哎呀,都跑这么远了,三河这帮家伙又来毁我?”
随即不安地瞥看她神色,蹙眉道:“你偷拆他的信不好交代吧?”
那黑嘴小姑娘挨近我坐,微笑道:“不要紧的,我都有他小孩了还能拿我怎么样?况且我从小早便学会拆信偷看了。出嫁之前就专门有人教会的绝招啊,还有偷听、尾行,以及察言观色,诸如此类等等。他们家那个五德也会啊……”
看她这个样子,我莫名的有点担心,下意识地说:“不如还是跟我一起逃走吧?”
黑嘴小姑娘摇头道:“才不逃走呢!反而要成为他们家的主人。你想呵,等我小孩出生,如果是男孩儿,就会有望成为继嗣,要知道这是嫡长男啊!将来继承他们家,为我们拿下他们辛苦打来的江山,这有多让我父亲在天之灵欣慰哦!”
目送她一边悠悠的低哼小曲儿,一边轻手抚摸着肚子,闲步踯躅着走回她居住的那片庭园的身影,我心下寻思这小姑娘留下的一句话:“其实他们不很在乎我们原本是谁家的女人来着,他们最关心的还是我们肚子里怀的是谁家骨肉。”
随即又想到那个名叫季通的人仿佛真能洞悉一切的犀利眼光,我越想越惴然不安,起身之时,逃意已决。
穿过一片绿荫,只见阿市坐在池边的小亭子里,停下手上的针线活儿,抬眸朝我投来若含询意的目光。我怀着歉意说道:“刚才我出去了一趟,没来陪伴三位小姐。她们这会儿在不在里边呢?”
阿市笑眯眯的转眸回觑她们母女居住的院落,说道:“她们今儿没在家,小孩子们都一起相约去宗社后边的大院看人玩烟花放鞭炮。你怎么不在那边看烟花?”
我摇了摇头,到她身边坐着,看她织东西。过了一会儿,阿市问道:“是不是听说他正室要来了,为此不开心?”
我连忙摇头说:“没有啊。不是因为这个。”
阿市织着东西说:“你给的那些小东西里边,尤其那个剃度刀我很喜欢,今早用它分剥布匹格外顺手。我就留下了啊!”
我点了点头,伸手帮着绕线,眼不时望向那黑嘴小姑娘走去的方向,心里好生放不下,迳自寻思:“她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吗?万一拆信偷看之事被现了呢?我要不要再去求她一起逃走?”
阿市看见我不时望向那边,她便也顺着我的眼光转觑,隐约见到有个花花绿绿的小姑娘走进了院子。阿市回眸觑看我的神色,似乎猜想到了什么,迟疑了片刻,才低叹道:“即使是像松姬那样身份的姑娘在这儿,倘若怀上信忠的骨肉,命运这便不同了。然而你以为松姬真有这般福气么?”
我转面瞅着她,看出目中哀伤之情,想问又不知该怎么出口。阿市瞧见我嘴唇欲噏又合的样子,提袖拭泪,说道:“你知道,我是他父亲的亲妹妹,当初哥哥为了拉拢小谷城,把我嫁过去,还为他打探事情。后来他跟我夫家闹翻,攻陷小谷城那天,不但逼死了我丈夫,还下令杀害了我儿子。即使我是他妹妹,却视我儿子为他仇敌的骨肉,在这残酷的世道,只要没怀上敌人骨肉,女孩儿可以留下不杀,男丁却是一定不能放过。他们说,这叫斩草除根,决不养虎遗患。”
我听了也自伤感,想安慰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不禁陪她垂泪一会儿,就在郁闷中我假掉地了,匆忙伸手捡起来戴回头上,正自乱弄,却怎么也不妥贴,一会儿歪了,一会儿反了。阿市瞅着我的样子,忍不住破涕为笑,眼含回忆之情的说道:“要是我儿子还活着,看见你这样儿的小姑娘一定很喜欢。有时候我觉得你应该更对他口味。”
我弄着头,呶嘴道:“怎么说啊?”
阿市搁下针线,伸手来帮我弄头,笑道:“头套应该这样戴才不容易掉落。”
见我喜欢她弄的样式,就细心的给我编扎辫子,口中说道:“我儿子他爸爸长政之姐你该听说过吧?就是那个叫玛丽亚的,她年轻时嫁给最近刚死的高吉,生了个很不一般的女儿,自小就比男孩儿更野,还爱男妆打扮,迷翻了一群京畿少年郎,那时已然得个花名‘京极之龙’。每次她来,我儿子很喜欢跟在她后边四处去玩。若他还活在人世,或许会觉得你也同那位‘京极之龙’是一个范儿的。”
我听了不安道:“啊,我也很野是吗?”
阿市含笑道:“这个范儿不一定是很野的意思。”
我转头问道:“那应该是什么呢?”
阿市提袖掩口而笑道:“就是不一般的意思。”
我蹙眉琢磨道:“跟当下的女人不一般,好吗?”
阿市提起食指,摸了摸我的眉毛,竟然不无艳羡的说:“瞧着多有范儿哦!”
随即拿出剃度刀,笑眯眯的问道:“不想要就剃掉它?”
我忙抬手掩眉说:“不剃!要知道从不刮眉是我的风格……”
阿市收刀入袖,掩口而笑:“就是不肯一样儿!”
我不安的瞅着她,心里本想问:“啊,怎么锋利的刀子,你怎么总是随身带着呀?”
随即想到我又何尝不是也随身带一把短刀,曾经还要用来自尽,就没问出口,看她眼噙笑意又接着帮我结辫子,我忍不住问道:“你儿子喜欢的那个人以前是什么样的?不如把我打扮成她的样子看一看到底有什么范儿?”
或许她也觉得闲着没事,总之被我一言说得动了心,就真的一起回屋把我精心改扮了一番。然后拉我到镜子前边端详,啧啧赞叹道:“瞧见了没?本来就秀眉英气,洒些刘海在前额,两鬓垂一绺,再加上这根神采飞扬的束飘在脑后,若不细看,活脱脱便是个俊美少年形态。”
我见状称奇道:“哇啊……这身男儿衣裳真好看!”
转面瞧见阿市凝视中又显异样的神情,我不由一怔,阿市抬袖拭泪,伸手来帮我整了整衣襟,不禁又感从中来,幽叹道:“我多做了几套衣服,本来是要等我儿元服之后穿出去走亲访友的。其中这一套最随意,便是要让他日后跟随那位风姿独特的堂姐去京都玩的时候穿上。如今我把你扮成他那位堂姐的范儿,再穿上我儿子这身行头,瞧来还真是让人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