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姑娘你可瞧见?那对老夫妻家境算不得优渥,不,简直可以说是比较贫寒。他们收拾了间崭新的屋子留给大儿子住,自己夫妻俩却跟小儿子同挤一间房,半夜连照明的蜡烛也舍不得多点一根。”
穆清蘅想起当时那户人家很大方地递了油灯给他们,以防他们夜间爬楼梯摔跤。却没注意到他们自己半根蜡烛也要轻轻吹熄、生怕浪费的细节,不禁有些懊悔地咬着嘴唇。
江知行道:
“如果我猜得不错,他们的长子不是不愿回家,而是不敢回家。承载了全家人殷切期望的他,怎么能说出自己一直在附近努力讨生活的窘境?因此他只有偶尔寄信回家,欺骗父母说自己过得很好。”
穆清蘅低声道:
“是的,做父母的,总是不希望看见自己的子女受苦的。他不敢据实以告,也情有可原。”
江知行道:
“那位长子情知自己要担当家里的顶梁柱,在外努力拼搏,可人世浮沉,他又真的能有几件事、几桩愿如意了?没法帮衬家中的他,不肯再给骨肉至亲添一丝一毫的麻烦,这是他最后的倔强。”
穆清蘅轻声道:
“做父母的,几时又真的觉得子女给自己添麻烦了?”
江知行点头道:
“穆姑娘,你或许说得没错,这是天底下最粗浅直白的道理,我相信那位长子也明白。可俗话说‘至亲至疏夫妻’,其实天底下的至亲至疏之人,又何止夫妻?”
他如此说着,便回忆起幼年时山上的光景。
他自幼就是孤儿,是当时甘草寺唯一的和尚,法号“圆通”
的老秃驴下山讨价还价买菜时,于路边捡到了尚在襁褓里的他。
江知行心想,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自己在心中早就把老秃驴当做父亲对待了。哪怕在嘴上也要同他不着调地掰扯几句,犟几句嘴,吵几回架。
嬉笑怒骂的话他能随口对老秃驴说出来,老秃驴也往往回以流氓气的抬杠。
可一本正经掏心窝子的话,在他们之间却显得格格不入。
他偶尔也会想说一些肉麻兮兮的话,比如“师父,真的很感谢你这些年的养育之恩”
,“师父,往后你不必下山了,老胳膊老腿的待着就好,徒儿自会下山采买”
,“师父,你又长了些白头,没注意么?”
,以及“师父,我回来啦”
。
可每次话到嘴边,喉咙就仿佛被扼住一般,简单的话语吐露不出来,倒是每每看见老秃驴那贱兮兮的笑脸,就很想给他来上一拳。
江知行眼前又蓦地闪出了章鸿文那张满面虬髯的脸,他临死前为何要将他对顾大小姐的恋心说给自己听?
他说他偷偷喜欢了顾灵犀几十年,既是偷偷喜欢,便不可能跟顾灵犀亲口说过了。
是临死前,觉得有些懊悔了,不愿将这份粗疏、诚挚、却又无可奈何的情感带进坟墓里么?
还是觉得自己与他实属忘年之交,连这等大秘密也心甘情愿一同分享?
可顾灵犀与他认识了几十年啊,自己与他不过是萍水相逢,中间的联系仅仅便只有穆姑娘。
你该说给与你相识几十年的顾大小姐听的,不是我。
江知行心里想着,鼻腔忽然涌上一股酸意,他终于意识到章鸿文死前为何要同自己讲那些了。
对他而言,顾灵犀就是那个至亲至疏之人,就好比那对乡下老夫妻之于他们的长子;胡子花白的老秃驴之于甘草寺小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