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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第2页)

听了儿子的这番话,瞎眼老婆子那丑陋的脸上就扯出一抹生动的笑。

小河再走进这座熟悉的四合院时,这里已经不再是他离开时的样子了。这里旧貌没有变新颜却换了人间。这四合院里现在住进来四户新主人:五间大上房分给了吴根才;五间西房分给郭满屯,郭满屯是民兵队长郭安屯的亲哥;五间东房分给了李丁生,李丁生是贫协组长李丁民的亲哥;带哨门楼的五间南房分给了吴换朝。小河进了哨门,在这变的陌生的四合院里稍稍站了一刻,就端直地向上房走去。

上房的门敞着,里面因空荡而显得有些凄凉。原来这宽畅的大上房里摆满各式各样的家具,显得气派而实在。现在那些高大实用的家具和考究美观的饰物都分散到卧马沟一面坡上的几十孔窑里去了。这里只剩下几面白楚楚的灰墙。屋里倒是也摆放了几样东西:一张断腿的小桌,小桌一圈围着几个没有剥掉老皮的木墩。墙根里立着一个三尺高的少了一扇门的桐木小柜,窗台下倒着三条装满粮食的粗布口袋,还有几件陈旧破碎的其他东西。总之,它和这高大宽敞的上房不般配了,和这石灰挂面的白墙不般配了。

吃过饭正在炕上歇晌的吴根才听见有人进来,抬眼看见是小河,便笑呵呵地溜下炕,说:“是小河呀,咋今天来了?前两天诉苦动员的时候我叫人找了你几次,都说你到坡上背柴去了。咋今天就来了?闲下了?还是有啥事?”

平素话就不多的小河没有接他的话,而是咄呐地问一声:“你歇晌哩?”

“滚一觉,田分了地分了,吃的喝的都有了。工作队的老周小韩都去了,农会里又没啥事。地里的庄稼,嘿嘿你知道。坐坐坐。”

吴根才兴冲冲地说了这么多话后才把小河让坐在没剥老皮的木头墩子上,他自己也在一个墩子上坐下来。“咋,你们马桥村分了没有?你分了几亩地?分下房子没有?分下骡马没有?”

“和你这里差不多一样。”

小河支唔着,他在想如何开口说自己上门来的事。他知道这个和自己在一条炕上睡过的穷长工,现在是当当响的卧马沟村的农会主席,他还知道他这个伙计和他原来的东家有过一些蔓结,所以小河得寻思寻思话该怎么说。吴根才从小河不畅快的话里听出一丝意思,他起身从炕墙窑窝里取出白铜水烟壶,他想优优雅雅地抽上一口水烟再和他说话。这四合院,这上房,这白铜水烟壶原来的主人在和人说话之前总是先要优优雅雅地抽上一口水烟然后才开口说话。但是他没有那样的气度,他还是没有抽烟就开了口:“你是奔丧吊孝给地主下跪磕头来了吧?”

小河睁着眼没有接他的话却愣愣地说:“他死了。”

吴根才却咆哮起来:“他该死,从后宫到四十里马沟那个村土改不打死一两个地主。卧马沟的贫农没有动他一根指头,他倒跳崖死了,活该。”

“他没有棺板。”

小河不看吴根才的脸色,也不听他的咆哮,他垂下头对着脚底下的方砖说了这么一句话,说完他就扬起头,定定地看着吴根才的大脸盘。

“啥?”

吴根才惊讶地大声喝问一下。

“他没有棺板?”

小河再直愣愣地重复一遍刚说过的话。

“啥意思?小河。”

吴根才的大脸盘上的疑惑骤然间增加了十倍,但他的音量却低微了许多。

小河眨一下眼,平缓地说:“我想和你商量商量把那副推了生漆的柏木棺材抬上去。”

“你说啥?”

吴根才怎么也想不到张小河会说出这样的话。他粗壮的鼻孔里喷出一股凶凶的白气,肚子里翻腾的怒火像沉积在深层里的熔岩在奔突,在冲撞,在呼啸着寻找突出去的口子。这满满一腔怒火,一旦喷出去足以焚毁他眼前的这个世界。“张小河,你干啥来咧?反攻倒算?你是还乡团?你是狗地主的孝子贤孙!”

吴根才的爆是一点一点开始的,先是轻声的质问,然后才是狂暴的怒吼。

吴根才的怒吼吓的张小河从木墩子上惊跳起来,他看着雄狮一样红脸竖咆哮起来的曾和他在一条炕上睡过的长工伙计,怯怯地说:“这不是和你商量吗。”

“你给我滚,滚得远远的,滚到狗地主的灵前哭丧去吧。你还有没有一点翻身贫农的骨气,你还算不算是个贫农。他郭福海,他郭家在卧马沟作威作福几辈子,他可怜过谁?现在你倒可怜起他来了,他死了没有棺板,你回头问问,卧马沟的穷人有几个是躺在四片棺材板里让人埋的。十年前我爹走的时候连一叶烂席子都没有,他干啥去了?他为啥不把他推了十八道生漆的柏木棺材拿出来。张小河呀张小河,我真真想不到你竟是一个这样的人。”

吴根才的瞎眼老妈听见儿子在明厅里吼叫,听到他说起了推了生漆的柏木棺材。就让儿媳妇搀扶着从套间里出来,要搁往常碰上诸如此类的事情,她会一个人躲在冷炕上挤着黑窟窿的瞎眼悄悄地流泪,哀叹自己人穷志短不能和人争高论低,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她眼瞎心不瞎。她在这说话都嗡着回音的大上房里踏踏实实地住了几天,她就知道这世道真的是变了,就敢出来替儿说话了。“说啥哩?说那副柏木棺材哩?那是我儿给瞎眼老婆子挣下的。想抬走就把我这瞎眼老婆放进去一起抬走。”

张小河灰秋秋地走了,他为自己再次走进这上房院感到万分的后悔。

小河垂着头回到崖口上的这孔敞着口的没有窑面的破烂窑洞时,翠翠就知道他把啥事都没办成。翠翠是个灵醒的女人,小河走时她就知道这事难办,现在是啥时候呀。翠翠没有问小河怎么怎么一回事。只是吩咐说:“你在崖口上陪着拴娃月儿。我回去一下。”

说完就风快地走了。

翠翠天生就是一个果决干练的女人,小河恰恰又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所以她一嫁过来就把权拿事当了家。翠翠让小河在这窑里陪着耀先月儿一道为老东家守灵,他就陪着他们一道守。小河知道郭家几代单传,亲朋故旧少,侄子外甥更没有。即是有,他们谁又能守在这里?郭家的几家亲戚现在都自顾不暇地在难里,谁顾得上谁呀。比如月儿娘家,月儿娘家的情况更惨。下马河大十字上的贾家是作为恶霸地主被镇压了的。月儿的爹和她的叔都被镇压枪决了,她的那么多姨娘婶娘树倒猢狲散都另投林找宿去了,连她的亲娘三姨太也没了下落。当然这些事情小河不能给月儿说,月儿也就马上不可能知道。小河陪守在老东家的灵前脑子里仍然在想棺材的事,这个老实的人,他想像不出来不在棺板里装敛的老东家最终会怎样从这孔破烂窑里出去。

耀先早麻木的一塌糊涂了,他脑子里已经没有了世界,他只知道跪在蒿草堆里哀哀恸哭。月儿更不用说,她经见过啥事呀?她那里受过这样的委屈,除了悲切切地伤心,她还能再干些什么。

翠翠赶在下黑的时候,由二叔陪着重又回到崖口上的这孔没有窑面的破烂窑洞里。二老汉尻子后面还牵着他那头大叫驴,叫驴脊背上疙疙瘩瘩地拖搭来不少东西。翠翠从家里带来了一点米,一点面,一口钻眼补了铜钱的小铁锅。更要紧的是她带来了耀先月儿缠头裹腰的白孝布,拿来了灵前不可缺少的紫香白蜡和其它一些灵前要用的东西。翠翠在窑里忙忙乱乱马马利利地给耀先月儿头上和腰里缠裹上白孝布,再在灵前插起白蜡,点燃紫香,摆上一些必不可少的祭品。

头上和腰里都缠裹上白孝布的耀先月儿在冒起的第一缕青烟的长香下跪倒的时候,站在窑门口上的二老汉抽出别在后腰上的那把破旧的唢呐,扬起脖子就嘟嘟哒哒地吹奏起来,至此崖口上的寒窑里才有了停尸办丧的样子。

傍晚昏黄的时候,崖口上突然响起呜呜咽咽低沉忧伤如泣如诉的唢呐声,引的满卧马沟的人都跷出窑门往崖口上看,这忧伤如泣的唢呐使许多人心头涌起一份别样的滋味。

翠翠受人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她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但她实在是没有能力为老东家置办棺材。于是她请来了她的二叔,吹过乐人,现在以背柴为生的二老汉吃的盐多、过的桥多,自然经见的事就更多。他坐在崖口上的这孔破烂窑洞口上,举着那把破旧的唢呐如诉如泣地吹奏了一阵,就嘎然地停止住了。他收起唢呐,抽出长杆烟袋,燃着一锅烟进到窑洞里,在长跪不起的耀先身边圪蹴下,轻轻地叹口气,然后低沉着声音慢咧咧地说:“事到如今,就不要过份地悲愁了。你爹也是享了一辈子福的人,去就去咧。长跪厚葬不一定就是孝,再说赶上这时候咧,咱厚葬不起,就是能厚葬起也不敢呀。翠翠和小河把什么事都给我说咧,我知道你老人在的时候对他们好,可你老人在的时候在许多人身上都有过好处,咋再没有人到崖口上来呢?世道变了。小河要不是铁杆贫农,恐怕也不敢到这崖口上来。到了啥地方说啥话,到了这种地步,咱就说这个地步的话。拴娃,入土为安,这是老先人留传下来的大实话。人没了那口气,脸就得被蒙上,他不敢见天,天不敢见他,就得赶紧走。入了土就安生了。”

耀先已经没有了条理,没有了思维的脑子里让好心的二叔慢慢灌输进去一点东西。二叔给长杆烟袋里再装一锅烟,稍稍挪挪蹴麻了的腿,继续说:“有棺板没棺板到了那个世界都还不是一样,有多少人不都是裹着一叶烂烂席片子走的。入土为安,入了土都一样。”

耀先在黑森森的窑里默默地点了点头。“就是这。”

看见耀先点了头,二叔的口气一下就爽直起来。

郭福海的尸裹在一叶破旧的苇草席子里被抬进土崖下新挖的小窑里。尸被抬进去后,二老汉跪在窑门口上直对着裹着苇草席子的郭福海的尸絮絮叨叨地说起话来,而穿白带孝的耀先月儿却宁宁地跪在二老汉的身后。“福海兄弟呀,你再最后听我说几句话……”

二老汉按照中条山上的习俗开始了一种仪式——劝尸安魂。

劝尸安魂在中条山上也是一个很特殊的习俗,这不是在每一个人的丧礼上都有的仪式。它针对的只是那些裹了苇草席,卷了破棉被的穷人。这些人活着受罪,死了受穷,到了那里也心不服、气不顺,弄不好就要从墓堆里蹦跳出来,到阳世上游荡喊冤叫屈,它们一旦出来,这阳世上就不安宁了。于是人们就想出了劝尸安魂的招数,那些躺在四片棺材板里的人不需要活人去为他们唱安魂歌,他们穿的板板的,躺的展展的睡在棺材里,听不到别人的安劝,也不想听别人安劝,躺在棺材里就和原来活在世上一样安稳着哩,舒坦着哩。他们才不会从消遥津里往外跳哩。郭福海活了五十多岁,一辈子没受过穷没受过罪。要是最后躺在他那推了十八道生漆的柏木棺材里,他也不要听二老汉的劝尸安魂。可惜他死的不好,他和原来卧马沟的许多穷人一样,是身上裹着一叶破烂的苇草席子被抬进这浅浅的小土窑的,所以他也需要细细地听听二老汉对他最后说的这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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