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先喃喃地对月儿说。月儿沉沉地点点头,除子李丁民和水仙,他们再没有可托找的人了。
后晌下工,吃完饭,天黑后,耀先月儿相跟着从崖口上下来。他们一向很少到别人家去串门,他们这样的身份到谁家去恐怕都不受欢迎,现在他们实在是没法了,才相跟着一起下来,来找水仙帮忙。
水仙和小女儿喜儿在家,李丁民撂下碗,提着旱烟袋到下面马房窑里坐夜去了。村里的男人天黑后闲着没事都爱往马房窑里钻,山里闭塞落后,连电都没有,黑夜这么长,总不能天天夜夜搂抱着老婆睡觉,那种事情也有干的不想干不能干的时候,不干那种事在自己的黑炕上待着又有啥意思,还不如钻到生产队马房窑里去谝说一阵闲话。马房窑里灯亮炕大地方宽展,自然也就人多热闹,男人们坐在马房窑里的大炕上,东沟西岭瞎子霸王谝说上半夜闲话,也就把啥心烦的事都忘掉了,也就把一天的辛苦劳累忘掉了。
李丁民不在窑里,他的三个儿子也不在。水仙的三个儿子都长大了,大儿子春喜在三合镇上了三年初中,今年直接考进绛州城里的康杰高中;二儿子天喜和三儿子来喜也都小学念满到下马河公社中学念初中去了。三个儿子学习都挺好,都在外面念书,家里只剩下小女儿喜儿。喜儿还小,才九岁正上二年级。水仙在炕上摇纺着棉花车,喜儿爬在灯盏底下翻着书本在做作业。耀先和月儿就进来了。“哟,是你们俩呀,快上炕。”
水仙停下手里的棉花车,热热情情地招呼耀先月儿上炕。山里就这么一个规常,不论进了谁家都是往炕上让。耀先坐在炕沿上,月儿就上了炕。
“丁民哥出去咧?”
坐在炕沿边上的耀先问一句。水仙就说:“到下面马房窑里坐夜去咧,一坐半夜。他走了才好哩,他一走我们娘俩就清静了也不用闻那股死烟味。”
水仙这么一说,本来要掏旱烟袋的耀先就停下手,不好意思让这才清静下来的娘儿俩再闻到那呛人的旱烟味。水仙是个灵省人,她看见耀先把手伸进布袋里却没有掏取出旱烟袋,就改嘴说:“拴娃,掏出来抽你的吧,我是说笑哩,男人家还有不抽烟的。”
“不碍事,我的烟瘾不大。”
耀先把旱烟袋掏出来捏在手上,却迟迟不点。
月儿上了炕拿起针线笸箩里的一个线穗疙瘩就缠拐起来,月儿就是这么招人喜欢,不管到了那都能给自己找下活。月儿缠拐着线穗疙瘩和水仙唠说起话,说着说着就把话扯说到儿女们的亲事上。是很自然地转说过来的,月儿就把自己心里想好的话慢慢地说出来,她说:“水仙嫂,你也给咱新生操操心吧,新生今年就叫十四了,还没有把亲事订下来,你和丁民哥世面上认人宽,人缘也好,给咱新生瞅摸上一个媳妇,好赖不嫌,我和耀先你也知道都是老实人,又出不去。”
水仙又一次停住手上的纺棉花车,听月儿忧虑地把话说完,就沉沉思思地问:“新生一直就没有个合适的茬口?”
月儿委惋地说:“前一阵子虎林和引菊倒是给提说了两个,都没说成。”
“噢,下底下我给你操心着。”
在水仙和月儿说话的过程中,耀先坐在炕沿边上始终没有吭声,捏在手里的旱烟也始终没有点着,只是静静地听着两个女人长长短短地说话。喜儿把作业做完嚷着要睡觉,月儿和耀先就再不好意思在炕上坐,就起身告辞出来。
从水仙家出来,往崖口上走的时候,耀先突然说:“要是能把水仙的女儿喜儿给咱新生说下就好了。”
月儿在黑沉沉的夜里长长地叹息一声,这是根本不可能的,这事她连想都不敢想。
李丁民从马房窑里坐夜回来,水仙还在炕上纺棉花,喜儿早就睡着了。事实上耀先和月儿告辞走了后水仙的心情一直就没有静下来,水仙是个极有同情心的人。耀先月儿这两个不幸的人早就让她怜悯同情了,她也给过他们不少的帮助。今天借着游门,他们说了那么多乞求的话,水仙就知道他们不是单纯来游门坐夜的,他们是专意求托她给新生说媳妇的。唉,老实恓惶的一家人,要不是身上背着一个地主成份,我愿意把宝贝蛋喜儿许给他们的新生。水仙心里真是这样想的,对耀先月儿的品性她是了解的,这是一对诚实勤劳的好人,他们的儿子也是一个懂事的孩子。可惜他们背了一个地主成份,地主成份就像山一样把他们压住了。听说书的瞎子讲:孙悟空也是被压在山底下的,是路过的唐僧把他从山底下救出来的,他们什么时候能像孙悟空一样从山的重压下逃脱出来呢?谁又会是他们的唐僧?
李丁民回来水仙就把自己的忧虑说出来让他听。对耀先月儿,李丁民也是很同情的,这倒不完全是因为过去郭家对他们李家有过帮扶,有这方面的因素,更主要的是李丁民本身就是一个实在人。听水仙絮叨了一阵,李丁民慢悠悠地吞吐着旱烟说:“谁可知道以后的世道会是个啥,反正眼下他们的日月不好过,谁肯把女儿许给他们这样的人家。”
水仙试探地说:“拴娃坐在咱炕沿上盯着眼一直看咱喜儿,月儿也藏掖着话几次问喜儿。”
李丁民吐出最后一口浓烟,把旱烟锅里燃尽的烟灰磕到炕沿下,沉沉地说:“没有这种可能性,现在和过去不一样,过去咱攀不上人家,现在他攀不上咱。谁知道将来以后会是个啥。睡觉。”
说着李丁民拉开被卷脱光衣裳钻了进去。
李丁民是个善良人,但在这个问题上他的思想是清醒的,态度也是坚决的。喜儿是他掌上的明珠手上的宝贝,他怎么能把她许给地主的儿子呢,那不是把喜儿往火坑水滩里推吗。人都是现实的也都是利己的,纯粹的高尚的人从来就没有过,谁也脱不了现实。
李丁民和水仙不会把自己的女儿往灾难深重的崖口上许,不过,他们倒是真的费心地为新生说起媒。十三四岁在别的地方都是个不省事的毛孩子,但在中条山上可就不算小了。中条山上订娃娃亲的习俗不知道是从那朝那代开始的,一直延续到了现在,儿女们不到十岁大人们就紧着为他们张罗亲事。女娃子还好说一些,男娃子只要一闪过岁数就不好说了,有剩男没剩女。男娃子闪过岁数就有可能要打一辈子光棍。四十里马沟三十二村,村村都有几条甚至十几条光棍汉,老年的中年的青年的都有,光棍们不是因为长的丑,也不是智力不全,有些光棍比城里干事的人都要周正排场,打光棍就是因为家里条件不好,错过了茬口,在关键的时候没有及时订下媳妇。耀先月儿的新生现在就正在这个非常关键的关口上,要是这一头半年说不下,可能就再说不下了。
新生十三四岁了再不能耽搁了。水仙上河下河跑遍了马沟里的村子,提说了好几个口子,人们啥也不嫌,就嫌是地主的儿子。一听说是地主的儿子,人们的头就都摇的和拨郎鼓似的,难呀。千难万难最后水仙还是在跳马槽打听到一个差不多合适的口子,就上崖口给月儿回话。
焦虑万分的月儿早等不及了,她一听说水仙给新生提说下口子,就先喜欢起来。水仙说:“先不要喜欢,听我把话说完。女方是贫农出身,也上过几天学,认的几个字,个儿长的也不算低,就是眼睛上有点毛病。”
“咋……?”
月儿的眼睛倒先睁大了,心也咚咚地紧跳起来,就是再没有办法也不能给新生说个瞎眼媳妇回来呀。水仙接着刚才的话慢慢地说:“女娃一只眼里长了玻璃花。”
月儿的心一下就凉了半截,一只眼里长了玻璃花,就是说一只是瞎眼,一只是明眼,瞎眼里长着玻璃花,白花花的多难看,多吓人呀。“这……”
月儿啥话也说不出来,好看的脸上尽是难看的颜色。水仙慢慢地劝导起来:“说句心里的实话,我肚子里也是疙瘩的不行,新生是多好的娃子呀,咋也应该说上个好媳妇,可咱就这么个条件,没赶上好时候,现在人都是往高处走的,只有水才往低处流。新生眼看着就长大了,不能把娃一辈子的事情耽搁了,再说人家还是贫农,沾上这样的亲戚有好处,眼睛里有点玻璃花不算太怪景。人,我看过了,还算过的去,白白净净的就这点毛病。”
“水仙嫂,你让我再和耀先和新生商量商量。”
虽然女孩有这么大的毛病,但月儿还是想和亲人们商量商量,这样的机会对他们来说太宝贵了。
一家人商量的结果是让新生去遇面相亲,让新生去和眼里长了玻璃花的贫农的女儿见见面,如果新生觉得行,如果新生觉得能过得去,就定。耀先和月儿不是在推脱责任,他们实在是出于无奈,才让新生去自己做出选择,他们不想让儿子受了委屈,他们更不想让儿子打一辈子光棍。在这样的现实里他们还能再有什么样的办法。
和去年相比新生又长了一岁,这一年新生又经历了许多苦难许多坎坷许多屈辱,现在的新生就和去年的那个新生有了很大的不同,变得更懂事,更能体会到父母的艰辛,更能体会到生活的沉重。他知道父母双亲现在最揪心的是什么,是给他说媳妇。如果现在再让他出去遇面相亲,不管碰到什么样的人,不管碰到什么样的事,他都不会再像去年那样气橛橛地跑开。现在他懂得了说媳妇的重要,现在不仅是在给他说媳妇,同时也是在给父母双亲说媳妇。媳妇的含意已经延伸到很深很深的领域里去了。如果再拖拖延延地说订不下媳妇,他那一双遭受了大苦大难的父母,心里就会更苦更急,他不能让至亲至爱的父母再遭受这样的痛苦,他们遭受的苦难已经太多太多,现在他们应该看到一丝儿未来的光明和希望。爱美,是人的天性。新生做梦都在想着要给自己说一个像杏花那样漂亮好看的媳妇,让父母双亲也跟上高兴高兴。但他没有那样的条件,他是地主的儿子。地主的儿子怎么能说下漂亮好看的媳妇?现在新生更懂得什么叫地主了,他上了五年学,从一年级到五年级每一套课本里都有对地主的描述:地主是被打倒消灭的剥削阶级,是不齿于人类的臭狗屎,是垃圾堆。臭狗屎垃圾堆还能说下好看漂亮的媳妇?痴心妄想白日做梦,能有一个斜眼歪脖缺胳膊断腿的女人给你当媳妇就摸了天牌了,就很不错了。好多贫下中农还打一辈子光棍呢,你还想挑捡个好看漂亮的媳妇?这就是新生在又一年苦难坎坷的生活里悟出来的道理。
懂得了这一层道理,新生就和去年跟着引菊去歇马庄遇面相亲大不一样,他跟着水仙到了跳马槽,只抬脸看了那个眼里长了玻璃花的贫农女娃一眼,就点头说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