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工回到崖口,耀先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给月儿听。他把话还没有说完,月儿就高兴地跳起来,在耀先瘦削的脸颊上亲了一口,然后对炕上的儿子说:“新儿,快把炕洞窑窝里的唢呐取出来,让你爸爸好好练习练习,练好了带着咱们一起去下马河赶集看热闹。”
耀先从月儿手上接过儿子递过来的已有些破旧的唢呐,坐到杜梨树下吹练并不熟悉的四季欢歌去了。月儿没有让新生跟过去,怕孩子跟过去打扰了他。平常耀先到杜梨树下吹唢呐总是让新生跟着。月儿把新生揽在怀里,让孩子跟着自己烧火做饭,她一边烧着火,一边给儿子讲起三天后下马河大十字上的热闹。新生出生的第一天被送上崖口,就再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他不知道卧马沟以外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听妈妈这么一说,他幼小的心灵里就产生了一种强烈而美好的期待,期待着三天后跟上要去吹唢呐的爸爸,到那个被妈妈描绘成天堂一样的地方好好看看。
耀先坐在杜梨树下,对着遥远西天的那一抹红彤彤的晚霞举起唢呐。这时候他才真正后悔起来,后悔二叔健在的时候没有认认真真地跟二叔学上两手,现在该用了却吹不准调子。唉,那时候那有心情学唢呐呀,只是二叔不在了,为了纪念二叔,他才把唢呐接过来,才勉强能呜呜咽咽地吹响。这些年虽然几乎每天傍晚黄昏都要在崖口上吹一阵子,但那都是些什么曲子呀,他反复吹奏的也就是三两低惋凄凉让人听着就伤心落泪的哀乐般的曲子,别的好曲子他不会吹,或是不能完整地吹奏下去。他没有拜过师,也没有一个可交流的对象,只是在独自的摸索中学会了几段并不完整的曲子。四季欢歌今天还是第一次吹,本来这是一曲舒展轻盈明快活泼的曲子,他却吹的支离破碎乱不成章。
月儿把饭做好,也不敢马上搅扰,她把饭热在锅里,怀里搂抱着新生静静悄悄地坐在门槛上,听耀先乱不成章的吹奏。月儿知道这不是像往常那样坐在崖口上直抒心意的简单泄。三天后他要代表卧马沟站在下马河宽敞的大十字上,面对两三万人吹奏这曲四季欢歌。月儿期待着耀先能把握住这次机会,机会对他们来说实在太宝贵了。这么些年来他们还没有得到过一次展示自己的机会。
耀先差不多吹了一个时辰近两个小时,才算摸准了节律,吹出来的曲子才让人听着不再感到杂杂乱乱的刺耳难听。月儿这才悄悄地过去喊他吃饭。耀先把吃饭的事情都给忘了,他揉摸着有些酸肿的腮帮子问月儿:“你听这四季欢歌的曲子咋样?”
清澈的月光照在月儿美丽的脸上,在她美丽的脸上漾起一片生动的微笑,她鼓励着说:“挺好听的,再练上两天,就更好听了。”
“对,再好好练上两天,咱不能丢了人,不能给卧马沟丢了人。”
耀先鼓足了勇气,要为卧马沟,也要为自己争光。
果然两天后耀先就能把四季欢歌的曲子很流畅地吹奏出来了。明天就是下马河人民公社挂牌成立的日子,明天他就要站在下马河大十字上对着成千上万的人吹唢呐。耀先对着一牙弯月和满天星斗作了最后一次演练,本来他还想再吹几遍,是月儿把他叫回窑里来的。明天是个非同寻常的日子,月儿要让四十里马沟的人们看到的耀先是个周正清爽精神抖擞的干练人。她在窑里烧了一锅热水,把耀先叫回来,让他好好洗洗,明天就没时间了。月儿自己已经洗过了,她柔软乌黑的头瀑布一样披在肩上,上身穿着耀先一件宽宽大大的大褂,下身裸着,不过有大褂遮着,下面只露出两条雪白秀丽的长腿。耀先回到窑里看看摆在地上的一大盆冒着温温热气的热水,再看看月儿浴后柔媚的模样,就觉得有些羞愧。月儿多美呀,自己却不行,那个可恶的夜晚,那群可恶的人。耀先不能看到月儿娇美如仙的裸体,一看到月儿美丽的裸体,他就会不由地想起惊倒大柱,失去所有,逃上崖口的那个恐怖的夜晚,那个可恶的夜晚。那个夜晚是他幸福的开始,也是他幸福的结束。那个夜晚他刚和美丽的月儿交合在一起,只享受了短暂一刻的幸福,就陷入了长久无边的痛苦当中。从那一天起,他腰里的那根男人的东西就再也没有勃起过,就再也没有享受过那种无与伦比的美妙幸福,月儿也是一样……
耀先带着愧疚,带着不情愿脱掉衣裳坐到大木盆里。月儿过来帮他撩洗,当她的手碰触到他腰间那团硬不起来的东西时也深长地叹息一声。月儿也是一个女人,更是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更是一个痴情重义的女人,一个天底下少有的好女人。可她却得不到女人应该得到的需求,唉,只能说苍天无眼,只能说世道不公。
虽然耀先不能,但月儿并不嫌弃。他们在无边的苦难中相濡以沫地厮守着,厮守着……
第二天钟声响过,全村人倾剿出动都要到下马河去看热闹。学校也接到联校通知,全体师生都去参加下马河人民公社成立的庆典。卧马沟几乎就成了一座空村。何止是卧马沟成了空村,四十里马沟三十二村,今天村村都是空的。马沟河滩里这时候流淌着的不再是哗啦啦响动的清澈河水,而是黑压压朝前涌动的搅起滚滚尘土的人群。四十里马沟就这么一条河滩道,三十二村的人都是通过这条道往下马河方向涌的。
耀先月儿引着新生从坡道上下来也就汇到人流里。月儿长的实在是太美了,太出众了,所有走过来的人,无论是男是女,都要回头往她身上往她脸上看。月儿长的美,长的出众,再一打扮就更美更出众。其实月儿今天并没有刻意精心地打扮自己,她只是昨天晚上用捣碎的皂角洗了头,再坐在木盆里洗了洗身子,早晨起来换了件新衣裳。描眉画眼擦脂抹粉她根本没那条件。但月儿就是与众不同,山里的女人一结婚就在头上绾起楼疙瘩,就是城里人说的髻。月儿没有在头上绾楼疙瘩,她嫁过来一直就是齐肩短。山里的女人生下第一个孩子,就不再穿红艳鲜亮的衣裳了,月儿今天穿出来的就是一件鲜鲜亮亮的碎花花红衣裳。还有山里女人不管冬夏四季都在裤脚口上打条腿带,把裤腿像灯笼一样扎起。月儿从来不打腿带,她就让裤脚口自自然然地垂地敞着。再不一样的就是月儿白粉俊俏的脸蛋,她的白,她的美,在中条山上是很难找出第二来的。月儿今天还特意把二叔临终前留给她的那枚精致漂亮的镂花银镯戴在白皙盈弱的胳膊腕上。这样独一无二的女人谁见了不心头一动。
月儿同时把耀先和新生也打扮的周周正正精精神神的,一家三口从坡道上下来,就成了人流里的一道美丽风景。
常年待在崖口上的新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也从来没有见爸爸妈妈这么高兴过。真的比过年还要好,一下来,新生就撒开手在河滩里欢欢势势地奔跑起来,不放心的月儿跟在后面紧追,这就更惹的满河滩的人都往她身上看。新生朝前跑一阵,就在人群里碰上他最要好的小伙伴杏花。
吴根才一直拽着小女儿杏花的手,不让她撒开乱跑,怕跑丢了。新生跑过来就喊一声杏花。吴根才低头见是月儿的儿子,就问:“咋就你一个人,你家大人呢?来来,别乱跑,和杏花拉住手,小心跑丢了。”
吴根才把话刚说完,抬脸就看见月儿到了跟前。月儿今天实在是太美了,美的让他一下就想起笸箩潭边的那番美景。如果不是改改就在身边,如果这河滩里没有这一串急匆匆往前行走的人流,吴根才真的就忍俊不禁地要干出傻事了,多美的人儿呀。他忍住了,这是一朵稀世少有美丽无比的鲜花,这么好看的花儿是不能随意往下采摘的,强行随意地采摘,那盛开的鲜美花瓣就有可能凋零,有可能枯萎。那就再不会看到脸前这张纯情烂漫美好无比的笑脸了。吴根才是个大粗人,也是一个心地善良正直的好人,他宁可想入非非地站在旁边赏花,也不贸然地伸手去摘花。他不忍心用自己这双粗糙的手,去摧残揉躏这朵举世罕见美丽无比的鲜花,他想让这张生动美丽的笑脸常在他脸前飘动。
吴根才的好心肠得到了报偿,月儿到了跟前抿住樱桃般的红唇就冲他甜甜地一笑,还低柔柔地问:“改改嫂,社长你们下来的早。”
吴根才心里荡漾起一片春潮,他清楚地看到河滩道上那么多人都向他投来羡慕的目光,都羡慕这个美好的女人只向他一个人抿嘴儿甜笑。吴根才故意朗朗爽爽亮开嗓门说:“不早,不是也才走到这吗。拴娃呢,咋不见拴娃?”
吴根才并不回避改改,说话时就把火辣辣的眼光直直地盯在月儿脸上。
大大咧咧的改改才不想那么多事情呢,她一把拽住月儿柔软细腻的手,直楞楞地说:“哟,月儿今天越的好看咧,真的就和上轿的新媳妇一样。”
月儿羞羞地低垂下头,回答的却是吴根才问起的话:“拴娃在后面哩。”
月儿是从后沟割草的时候起再不害怕吴根才的,即是他这双火辣辣的大眼盯在她脸上看的时间再长,她也再不会像原先那样感到恐慌害怕,原来她真的是不敢让他盯着脸看的。月儿心理上的这种变化就是从笸箩潭边开始的,她已经清楚地知道那天他躲藏在笸箩潭边的连山大石头后面,把她和巧红看了个够。这话是后来他们再在后沟割草时,他偷偷悄悄地告诉她的。那时月儿就想:一个这么粗壮虎势的男人,让两个小女人脱光了衣裳赤身裸体地在眼前晃荡那么半天,竟然没有跳出来使坏,足见这不是一个坏男人。自己裸露着光身子,他都没有跳出来欺负,那平时让他多往脸上看几眼又有什么呀。
吴根才依旧把火辣辣的眼睛盯在月儿白粉俏丽的脸上,说:“拴娃吹的那个什么来着?”
月儿赶紧说:“四季欢歌。”
“对对对,四季欢歌,吹的好,夜黑间我坐在哨门楼下听了半夜,好听。一会儿到了大十字上保准能撂响。”
听吴根才这样夸赞自己的男人,月儿醉心地笑了,她那白粉俊俏的脸蛋挂满笑就真的像是一朵盛开的美丽鲜花。这是月儿第一次听社长当面夸她的耀先,她当然会醉心醉意地欢笑起来。
吴根才和改改把月儿夹在中间,说说笑笑地随着河滩道上涌动着的人流朝前走,一时间就把两个孩子给忘了,吴根才本来是拽着小女儿杏花的小手,但见了月儿他就把手松开了,到现在还没有想起来,只顾和月儿说话。
耀先手里提着虽精心地擦拭过,却还是显得有些破旧的唢呐从后面赶上来。平常身上总是穿着一身旧衣裳,让人看惯看顺了眼的耀先,今天突然从头到脚都换上了新衣裳,反到让人觉得他更呆板了,更和月儿不般配了。耀先从后面赶上来,看见月儿和吴根才走在一起,先是心里一惊,转眼看见旁边还跟着改改,才稍稍松口气。他上前笑着和吴根才和改改打声招呼。吴根才看见赶上来的耀先身上穿了新衣裳,反而显得呆板起来,就想说一句玩笑话。他还没有开口,耀先现儿子并不在月儿跟前,就急声地问:“新生呢?咋不见新生和你在一起?”
月儿还有吴根才和改改都是一惊,这一阵子他们光顾说话把两个孩子给忘了。“快找找,别丢了。”
吴根才说着快快地朝前走了。月儿侧脸看一下满脸都是不高兴的耀先,也赶紧到前面找孩子去了。大大咧咧的肉性子改改从来就没有急火过,只是那次麦秸积着火急火过一次,还是让郭安屯给激起火来的,除过那次改改再没上过火。见吴根才和月儿前后跑着找去了,她就对耀先说:“丢不了,都那么大了还能丢的了。我七八岁的时候一个人来来回回地在河滩跑十几里路走亲戚哩。”
改改一说话耀先就不好意思也到前面去了,他陪着改改说起话。从改改嘴里他知道新生是和她家的杏花牵着手往前走了的,心里也就踏实一些。改改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她先夸说了月儿一阵,说耀先有福气,摊上一个好女人,人样长的好,心眼也好。接着就转过话题说起牵着手走了的两个孩子:“哎,你看见没有,你家新生和我家杏花这一对小人真像是天生的一对,一见面就把手牵住,牵住手就不想再放开。”
耀先心头一热,他从改改的话里听出一丝耐人寻味的意思,中条山上有订娃娃亲的习俗,孩子们一到八九岁十岁,大人们就开始张罗着给娃们说媳妇订女婿,闪过茬口就找不下合适的对象了。地主的成份像一座大山沉重地压在耀先月儿的身上,也沉重地压在他们心上,使他们这么多年在人前抬不起头,说不起话,如果能给儿子说上一个好媳妇,说上一个贫农的女儿就再好不过了。当然要是能把吴根才的小女儿杏花说下,那他和月儿也就算是把苦熬到头了。耀先想用话探探改改,他也知道改改是个心宽肚子里不搁事的人。
不等耀先用话试探,改改就说出一串让耀先心凉的话:“要不是上马坡的三娃在我们杏花脖子上套了银锁,我真的愿意把杏花许给你家新生,我是看上新生了,也是看上你和月儿这两个大人了。只是可惜人家三娃提前把婚给订走了。”
耀先抬头朝天吹出一口无奈的长气,他曾在什么时候听谁说过这事,他还不大相信。现在听改改这么一说,他就只有仰天长叹。
吴根才和月儿没费啥事就在前面找见新生和杏花,两个孩子手牵着手大人一样走在路上,另一只手都还杂杂乱乱地握着一把路边采下的花花草草,从后面看去像是一对兄妹,像是一对情侣。吴根才和月儿看到这一幕都不由地一愣……
人们顺着河滩道潮水般地涌进下马河立时就把宽宽的街道阻塞的水泄不通,密匝匝的人浪挤来涌去把集上所有的摊位都挤进小巷胡洞里去了。今天人们来下马河可不是为了赶集,今天人们是来参加下马河人民公社挂牌成立的盛大庆典的,是为了看不掏钱的热闹的。街上虽然拥挤不堪,但街中心的大十字上却清理出一片挺大的空场,这场子就是闹红火热闹的舞台。过一会各村的节目就要在这片场子上轮番上演。
下马河人民公社的驻地就是大十字上原来财主贾家的大院,那高大的砖门楼上已贴上红红的对子,上联是:工农商学兵五位一体。下联是:农林牧副渔全面经营。横批是:政社合一。这副看似简单的对联,把人民公社深厚的内涵一下就明白无误地昭示出来。公社对面用山木椽条和芦苇草席临时搭起一个主席台,主席台上方赫然一副大标语,上面写着几个万岁:总路线万岁!大跃进万岁!人民公社万岁!三面红旗万万岁!
吴根才领着改改月儿耀先还有两个孩子来到大十字上的时候,这里已是人山人海一片沸腾。吴根才选一块便利的地方,把改改月儿和两个孩子一起拽上去,耀先也正要往上挤的时候,架在木头杆子上的扩音喇叭哇哇地响起来:“各村参加演出的人员,各村参加演出节目的人员,赶快到南街粮站门口集合,庆祝大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吴根才就向还想往上挤的耀先摇摇手说:“拴娃听,喇叭里叫你们演节目的人到粮站门口集合哩,你赶紧去吧。”